作者：王恒绩

插图：话剧《疯娘》

1

我们全家至今都不知娘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疯了？ 娘的奶水里有“精神病 ” ？

23年前，有个年轻 的女子流浪 到我们村，她衣衫破烂 ，蓬头垢面，见人就傻笑，且毫不避忌 地当众小便，村里一些汉子 也就常围着她转。是以 ，村里的媳妇们常对着那女子吐口水，有的媳妇还上前踹她几脚，叫她“滚远些”。可她就是不走，依然傻笑着在村里转悠。

那时，我父亲已有35岁，他曾在石料场被机械 绞断了左手而截肢，又因家穷，一向 没能娶亲。奶奶见那女子还有几分长相，就动了心思，围着那疯女人转了三圈,点颔首 说：“嗯，不错，一看就能生娃。”奶奶决议 收下她给我父亲做媳妇，等她给我家传个喷鼻 火后，再看情形 是否把她撵走。父亲虽老迈 不宁愿 ，但看着家里这番光景，咬咬牙照样 准许 了。成果 ，父亲一分钱未花，就当了新郎。 

不消 说，这女子后来就成了我的亲娘。

2

生我的时刻 ，娘疼得逝世 去活来，“嗷嗷”乱叫。

奶奶在房里点了三柱喷鼻 ，念了半天祈祷 。然后，两个接生婆一左一右夹住娘，强行让娘双手扒在梯档上，双腿下蹲，娘胯下还放着一个木制年夜 脚盆，里面放着好几刀厕纸 和软布。接生婆不管娘能不克不及 体会 她们的意思，一个劲地吩咐 娘：“用劲，再用劲。用劲呀，疯婆娘……” 这场临盆 耗时7个多小时，娘就那么扒在梯档上“挂”了7小时。

当娘胯下终于传来我洪亮 的哭泣 声时，两个老天八地的接生婆累得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照样 奶奶为我剪的脐带。而被接生婆管束 了7小时的娘也因获得懂得 放而年夜 哭起来。

奶奶抱着我，瘪着没剩几颗牙的嘴欣喜地说：“这疯婆娘，还给我生了个带把的孙子。” 奶奶用一瓦罐母鸡汤犒劳了娘。那天，娘少有地、安宁静 静地偎坐在床上，被子上面搁着个小盆，奶奶端着海年夜 一碗鸡汤给娘说：“好好拿着，别泼了。骨头渣吐在这个盆子里，听见没有？要不听话，我就打你。”奶奶半威吓 半卖力 地说。

娘接过鸡汤，居然点了颔首 。她抓起一只鸡腿，啃得满嘴流油。娘还真听话，将鸡骨头规规则 矩地吐在盆子里。那一年夜 碗汤她吃得精光。

3

只是，我平生 下来，奶奶就把我抱走了，并且 从不让娘拢边。不怪奶奶绝情，我们村曾产生 过如许 一路 惨剧：有个女人嫁给我们村的一个独身只身 汉，女人虽不是疯子，倒是 弱智。生下一个儿子后，竟在夜里睡觉时翻身压逝世 了儿子，女人被男方暴打一顿后，撵出了门。 

有如许 的例子在前，奶奶岂敢年夜 意？娘一向 想抱抱我，多次在奶奶面前吃力地喊：“给，给我……”奶奶没理她。我那么小，像个肉嘟嘟，万一娘掉 手把我丢在地上怎么办？究竟 ，娘是个疯子。

每当娘有抱我的要求 时，奶奶总竖起眼睛训她：“你别想抱孩子了，我不会给你的。如果 我发明 你偷抱了他，我就打逝世 你。即使不打逝世 ，我也要把你撵走。”奶奶说这话时，没有半点暧昧 的意思。 

娘听懂了，满面的惊恐 ，每次只是远远地看我。尽管娘的奶水胀得厉害，可我没能吃到娘的半口奶水，是奶奶一匙一匙把我喂年夜 的。本来 ，奶奶说娘的奶水里有“精神病 ”，如果 沾染 给我就麻烦了。

4

这个疯子娘我不要了那时，我家依然在贫苦 的泥沼里挣扎。特殊 是添了娘和我后，家里经常 揭不开锅。奶奶决议 把娘撵走，因为娘不只 在家吃“闲饭”，时不时还惹事生非。

一天，奶奶煮了一年夜 锅饭，亲手给娘添了一年夜 碗，说：“媳妇儿，这个家太穷了，婆婆对不起你。你吃完这碗饭，就去找个富点的人家过，今后 也禁绝 来了，啊？”娘刚扒了一年夜 团饭在口里，听了奶奶下的“逐客令”，显得异常 受惊 ，一团饭就在口里呆滞 了。

娘望着奶奶怀中的我，口齿不清地哀叫：“不，不要……”奶奶猛地沉下脸，一下拿出威严的家长风格 厉声吼道：“你个疯婆娘，犟什么犟，犟下去没你的好果子吃。你原来 就是随处 流落 的，我收容 了你一两年，你还要怎么样？吃碗饭就走，听见没有？”奶奶从门后拿出一柄挖锄，像佘太君的龙头杖似的往地上重重一磕，“咚”地发出一声沉闷的暗响。

娘吓了一年夜 跳，怯怯地看看婆婆，又慢慢低下头去看面前的饭碗，有泪水当本地 落在白花花的米饭上。

在奶奶的逼视下，娘忽然 有个很奇异 的举动 ，她将碗中的饭分了一年夜 半给另一只空碗，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奶奶。奶奶呆了，本来 ，娘是向奶奶亮相 ，每餐只吃半碗饭，只求别赶她走。奶奶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几把，奶奶也是女人，她的强硬立场 也是装出来的。

奶奶别过火 ，生生地将热泪憋了归去 ，然后从新 板起脸说：“快吃快吃，吃了快走。在我家你会饿逝世 的。” 娘似乎失望 了，连那半碗饭也没吃，踉踉跄跄地出了门，却长时光 站在门前不走。奶奶硬着心地 说：“你走你走，不要回头。天底下充裕 家多着哩！”娘反而走拢来，一双手伸向婆婆怀里，本来 ，娘想抱抱我。 奶奶迟疑 了一下，照样 将襁褓中的我递给了娘。

娘第一次将我搂在怀里，咧开嘴笑了，笑得春风满面。奶奶却如临年夜 敌，两手在娘身下接着，生怕娘的疯劲一上来，将我像扔垃圾一样丢失落 。娘抱我的时光 不足3分钟，奶奶便迫在眉睫 地将我夺曩昔 ，然后回身 进屋关门…

5

娘终于走了，可走了娘的家照样 没法走出贫苦 。我家依然过着“日愁三餐，夜愁一宿”的生涯 。 当然，这些我记忆之前的故事都是奶奶告知 我的。 当我懵懵懂懂地晓事时，我才发明 ，除了我，其余 小伙伴都有娘。我找父亲要，找奶奶要，他们说，你娘逝世 了。可小伙伴却告知 我：“你娘是个疯子，被你奶奶赶走了。”我便找奶奶扯皮，要她还我娘，还骂她是“狼外婆”，甚至将她端给我的饭菜泼了一地。

奶奶生平第一次打了我，还万般委屈地抹起了泪：“小兔崽子，你娘除了生你，什么都没干，都是奶奶把你拉扯年夜 的。你倒好，恩将仇报。早知道，就让你那疯子娘把你一路 带走。” 那时我还没有“疯”的概念，只知道异常 怀念 娘，她长什么样，还在世 吗？ 没想到，在我六岁那年，离家5年的娘居然回了。

6

那天，几个小伙伴飞也似地跑来给我报信：“小树，快去看，你娘回了，你的疯子娘回了。”我喜得屁颠屁颠的，撒腿就往外跑，父亲和奶奶追随 着我追出来了。

这是我有了记忆后第一次看到娘。她照样 破衣烂衫，头发上还有些枯黄的碎草末，天知道是在哪个草堆里过的夜。娘不敢进家门，却面临 着我家，坐在村前稻场的石磙上，手里还拿着个脏兮兮的气球。当我和一群小伙伴站在她面前时，她迫切 地从我们中央 搜寻她的儿子，娘终于盯着我，逝世 逝世 地盯住我，咧着嘴叫我：“小树……球……球……”娘站起身，一直 地扬着手中的气球，谄谀 地往我怀里塞。我却一个劲地往撤退退却 。我年夜 掉 所望，没想到我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如许 一副形象。早知道疯子娘是这个样子，我怀念 她干啥。一个小伙伴在一旁起哄说：“小树，你如今 知道疯子是什么样吧？就是你娘如许 的。” 我生气 地对小伙伴说：“她是你娘！你娘才是疯子，你娘才是这个样子。”我扭头就走了。 这个疯子娘我不要了。 

出人意表 ，奶奶和父亲却把娘领进了门。昔时 ，奶奶撵走娘后，乡亲们群情 许多 ，奶奶的良心受到了拷问，跟着 一天天衰老，她的心再也硬不起来，所以自动 留下了娘，而我老迈 不愿意 ，娘丢了我的体面 。

这是我会措辞 以来第一次喊娘，我从没给娘好神色 看，从没跟她自动 说过话，更别想我喊她一声“娘”，我们之间的交换 是以我“吼”为主，娘是毫不 敢顶嘴的。 家里不克不及 白养着娘。奶奶决议 练习 娘做些杂活，下地劳动时，奶奶就带娘出去“不雅 摩”，说不听话就要挨打。固然 真要打起来，奶奶远远不是娘的敌手 ，可娘对奶奶噤若寒蝉，娘再疯，也知道这个头发斑白 、走路蹒跚的婆婆把持 着本身 的“生杀年夜 权”，万万 惹不得。奶奶叫娘割草，她就割草；叫她捡柴她就去捡柴。

过了些时日，奶奶认为 娘已被本身 练习 得差不多，就叫娘零丁 出去割猪草。没想到，娘只用了半小时就割了两筐“猪草”，奶奶一看，又急又慌，娘割的是人家田里正生浆拔穗的稻谷。奶奶气急废弛 地骂她“疯婆娘”“谷草不分”“在世 是造粪”……奶奶正想着若何 善后时，稻田的主人找来了，竟说是奶奶有意 唆使 的。奶奶火冒三丈，当着人家的面拿出根棒槌一下敲在娘的后腰上，说：“打逝世 你这个疯婆娘，你跟老娘滚远些……”娘虽疯，疼照样 知道的，她一跳一跳地躲着奶奶的棒槌，口里一直 地发出“别、别”的哀号。

最后，人家看不外 眼，自动 说：“算了，我们不穷究 了。今后 把她看严点就是……” 这场风浪 平息后，娘歪在地上抽咽 着。我鄙夷地对她说：“草和稻子都分不清，你真是个猪。”话音刚落，我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是奶奶打的。奶奶瞪着眼骂我：“小兔崽子，你怎么在措辞 ？再怎么着，她也是你娘啊！”我不屑地嘴一撇：“我没有如许 的傻疯娘！” “嗬，你真是越来越得志了，看我不打逝世 你。”奶奶又举起了巴掌，这时只见娘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横在我和奶奶中央 ，娘指着本身 的头，“打我、打我”地叫着。我懂了，娘是叫奶奶打她，别打我。 奶奶举在半空中的手颓然垂下，嘴里喃喃地说道：“这个疯婆娘，心里其实稀有 啊！”

7

我上学不久，父亲被邻村一位养鱼专业户请去守鱼池，除混个一日三餐，每月还能赚50元工钱，家里这才稍稍缓口吻 ，起码食粮 够吃了。娘仍然在奶奶的率领 下出门干活，重要 是打猪草，没再惹什么年夜 的乱子。 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冬日，天空忽然 下起了雨，奶奶让娘给我送雨伞。娘可能一路摔了好几交，满身 像个泥猴似的，她站在教室的窗户旁望着我傻笑，口里还叫：“树……伞……”一些同窗 嘻嘻地笑，我羞得面红耳热，冲她挥挥手，让她走开些。娘不为所动，依然站在那边 喊：“树……伞……”班上最油滑 的范嘉喜还锐意 模拟 娘那暧昧 不清的啼声 ：“树……伞……”这一学，全班都哄堂年夜 笑。

我芒刺在背 ，对娘恨得牙痒痒，恨她不识相，恨她给我丢人，更恨带头起哄的范嘉喜。当他还在夸大 地模拟 时，我抓起面前的文具盒，猛地向他砸曩昔 ，却被范嘉喜躲过了，他冲上前来掐住我的脖子，我俩厮打起来。我个小，基本 不是他的敌手 ，被他随意马虎 压在地上。这时，只听教室别传 来“嗷”的一声长啸，娘像个年夜 侠似的飞进来，一把抓起范嘉喜，拖到了屋外。都说疯子力量 年夜 ，真是不假。

娘双手将欺侮 我的范嘉喜举向半空，他吓得哭爹喊娘，一双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乱踢蹬。娘毫不睬 会，居然将他丢到了黉舍 门口的水塘里，然后拍鼓掌 ，一脸漠然地走开。 我被娘的行动 吓得呆若木鸡，甚至忘却 了呼救。那天，所有先生 都在*****开会，对这里产生 的一幕毫不知情。亏得 黉舍 烧饭的年夜 师傅将范嘉喜从水塘里捞了起来，谁人 油滑 蛋冻得全身青紫，身上还有挂伤，被后来赶到的先生 们送到了卫生院…

8

娘为我闯了年夜 祸，她却像没事似的。在我面前，娘又恢复了一副怯怯的神志 ，谄谀 地看着我。我明确 这就是母爱，即使神智不清，母爱也是苏醒 的，因为她的儿子遭到了别人的欺侮 。其时 我就不由自主 地叫了声：“娘！”这是我会措辞 以来第一次喊她，娘满身 一震，久久地看着我，然后像个孩子似的羞红了脸，咧了咧嘴，傻傻地笑了。那天，我们母子俩第一次共撑一把伞回家。娘的一双腿在泥泞的路上呼呼地、有力地往前行，将那泥浆踩得四处飞溅。 我把这事跟奶奶说了，奶奶吓得摔倒 在椅子上，急速 去把爸爸叫了回来。

爸爸刚进屋，一群拿着刀棒的丁壮 汉子 闯进我家，不分青红皂白，先将锅瓢碗盏砸了个稀巴烂，家里像产生 了九级地动 。这都是范嘉喜家请来的人，范父恶狠狠地指着爸爸的鼻子说：“我儿子吓出了精力 病，如今 卫生院躺着。你家要不拿出1000块钱的医药费，我他妈一把火烧了房子去逑。” 1000块？爸爸每月才50元钱啊！看着杀气腾腾的范家人，爸爸的眼睛慢慢烧红了，他用异常 恐惧 的眼光 盯着娘，一只手飞快地解下腰间的皮带，起源 盖脑地向娘打去。一下又一下，娘像一只惶遽 偷生的老鼠，又像一只跑进了逝世 胡同的猎物，无助地跳着、躲着，她发出的凄厉啼声 以及皮带抽在她身上发出的那种声响，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最后照样 派出所所长赶来禁止 了爸爸施暴的手。 调剂 成果 是，两边 互有丧失 ，两不亏欠，谁再闹就抓谁！ 

派出地点 乡间 拥有绝对的威望 ，范家人走后，爸看着满屋缭乱 的锅碗碎片，又看着伤痕累累的娘，他突地将娘搂在怀里痛哭起来，说：“疯婆娘，不是我硬要打你，我要不打你，这事下不了地，咱们没钱赔人家啊。这都是家穷惹的祸！”爸又看着我说：“树儿，你必定 要好好念书 考年夜 学。要不，咱们就如许 被人欺负 一辈子呀！” 我懂事所在 颔首 。 娘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野鲜桃 从此，我念书 可以用“玩命”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