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淼还记得第一次见娉娉的场景。

那天是星期三，上午九点，他在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去济南的票。

前一天晚上刷朋友圈的时候，看到高中同学发了张小吃街的照片，刘淼半夜1点起床给充电宝充电，把钱包和毛巾、牙刷、洗面奶丢进背包。

坐那一趟大巴的人很少，12号检票口对应的候车座椅上只坐了三个人：一个是提着公文包的40岁左右的中年瘦高男人，一个低着头玩手机背双肩包的年轻女生，还有一个就是娉娉。

她穿了个到脚踝的焦糖色大衣，里面是灰绿色的毛衣裙，褐色的马丁靴。冬天大学里寻常女生的打扮。

但是她有张可以让她不寻常的脸。

刘淼回忆起来那天的情景当真是历历在目，细节无比清晰。他向娉娉走过去的时候脚底下踩过一张传单，传单上印着某某家具城促销的信息。

他坐在娉娉身边，两个人中间隔了一张椅子，刘淼把背包放在上面，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有点儿懊恼自己没坐得远一点―――意图太明显了，空座椅那么多，他偏偏就非要坐在娉娉身边的位置。

后面座椅上的中年男人甚至回头频频看他，对面的年轻女生也抬起头瞄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摆弄手机，刘淼看到她脸红了。

口罩底下的嘴角扬起来，马上又皱了眉。

旁边的娉娉依旧偏着脸盯着检票口，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刘淼咳了一声，终于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转过脸看了刘淼一眼，波澜不惊的眼神，大方地对他微笑了下，又把脸转了回去。

她皮肤很白，小巧的脸尖下巴颏，明明一双偏圆的眼睛里波光潋滟，面上却是一片无辜纯洁。

刘淼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撞了一下。

虽然娉娉到底再也没看他一眼，刘淼也不急不躁：走走停停五六个小时的车程，还怕没机会搭讪吗？

娉娉拉着个小巧行李箱，检票时刘淼走在她后面，出了检票口很自然地把行李箱接过来放进大巴的行李仓。

娉娉低着头轻轻地说了“谢谢”。

车上已经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娉娉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刘淼跟过去坐在她旁边，很自然不过地搭话：“你是X大的学生吧？”

娉娉歪头看着他：“是啊，你也是么？”

她声音也好听，轻柔干净，甜甜的却不腻人，尾音有一点可爱的鼻音。

刘淼像酥了骨头一样贱兮兮地夸娉娉可爱，说自己是她的学长，已经实习了，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火锅店。娉娉就笑了起来，眼睛弯弯。却再不接他的话，戴着耳机头歪到玻璃上闭上眼睛。

刘淼觉得惊诧，却也知趣地闭上眼睛休息。中途经过服务区他下去买了两瓶水，一瓶递给娉娉，娉娉接过去，说了“谢谢”放在一边。

下车时天已黄昏，刘淼的朋友来给他送车，刘淼帮娉娉拿下行李，问她去哪儿，她天真地一歪头:“去小吃街呀！来这里只是为了去吃好吃的呀！”

刘淼兴致勃勃:“我也是啊，要不要一起？”

娉娉朝他扬了扬手机，已经滴滴打车叫到了车。

刘淼也不勉强，加了微信潇洒地挥了挥手开车走了。娉娉却在出租车里笑得像只狡黠的猫儿。

到了小吃街娉娉先去找巷子深处的旅店，那些文艺的旅店颇有古意，常常满客。放好行李，娉娉打开手机，看到刘淼发的消息：“休息一下，晚上小吃街试试能不能偶遇？”

娉娉想了下，发了一个星星眼的表情包:“那我们一会儿见！”

刘淼看着屏幕，心花怒放。

刘淼找到娉娉的时候，华灯初上，娉娉坐在小吃街头雕塑旁的长椅上，捧着小吃。

身边人来来往往，灯火璀璨，她像个安静的精灵。

她换了衣服，黑色的短外套，铅笔裤，切尔西短靴，绑了马尾，看起来干净利落。

刘淼停下车隔着马路看着她，觉得像换了一个人。车站碰到她的时候，她散着头发，温婉优雅的气质，笑起来甜甜的，好看但是却冷淡。现在她坐在椅子上，两条笔直的长腿随意地伸着，心满意足的样子完全就是个活泼的小姑娘。

如果不是她发了张朋友圈，他大概不会那么快就把她找到。

刘淼给她发消息，她却根本不看手机，只顾着吃章鱼小丸子。

刘淼站到她跟前，她才突然察觉，又惊讶又开心的表情：“哎？我还以为要再等一会儿呢。”

刘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觉得更可爱了，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冷不冷？红枣桂圆的奶茶可以吗？”

娉娉笑眼弯弯：“太甜了，我不吃甜的东西。”

刘淼很惊讶:“不吃甜的？”

娉娉站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圈:“不吃甜就不会觉得苦啊。”

刘淼嗤笑:“你还是个文艺小青年啊？”

娉娉做鬼脸，反问他:“我看起来不像么？”

可爱的让人想咬一口。

刘淼伸手去捏她的脸，娉娉一偏头躲开了，蹦蹦跳跳地往小吃街跑:“走啊！我们去横扫小吃街！”

娉娉嘴上说自己能吃下一头牛，但是胃口却只让她塞下一只牛尾巴。

娉娉边掩着嘴打嗝，边委屈巴巴地看着还没尝过的小吃。刘淼觉得好笑，把她还没尝的都打了包，把娉娉拎上车。

刘淼看了一下手机，七点四十，“还太早，要去哪儿逛逛消食？”

娉娉皱着眉咬手指头，认真地问他：“喝酒喝不喝？”

刘淼头一次听女孩主动说喝酒，觉得不可思议。问娉娉去酒吧吗，娉娉却笑嘻嘻地摇摇手指头：“我们去买啤酒，压马路。”

刘淼买了一袋啤酒，娉娉指挥他把车开到她住的旅店小巷。

小巷在小吃街的最深处，青石砖，铜门环。尽头是一条马路，车来车往明明暗暗。

他们俩就坐在小巷尽头的石阶上，吹着风，喝啤酒。

娉娉喝了酒，话渐渐多起来。

刘淼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像小学生面对老师提问一样，规规矩矩地汇报说没有。

说完眉眼一弯：“大哥是不是在撩我？”

刘淼目光如水：“这怎么能叫撩呢？你没男朋友，我没女朋友，我第一眼见你就喜欢，我在追你呢。”

娉娉不看他:“别逗我，我害羞。”

“刘淼，男，1995年6月12日，22岁，身高187cm，体重72kg，喜欢唱歌、摄影、吹牛，单身。”

他表情严肃语气认真，娉娉没忍住笑了出来：“你这个人……”

她已经一瓶啤酒下肚，酒瓶利落地丢了出去，“叮当！”一声清脆地敲在马路上。

刘淼觉得这姑娘有太多是他还不了解的。

娉娉又开了一瓶啤酒拿在手里:“大哥，我突然……有很多东西想和你说。”

“说吧说吧，有什么说什么。”刘淼最喜欢姑娘和他剖白，有信任才能有依赖才能继续友好发展下一步，不是吗？

“大哥你听了，还会觉得我可爱么？”

“不管你可爱不可爱，大哥都喜欢你。”

“那大哥说话算数啊！”

娉娉说，她知道刘淼对她有好感。

哪个人喜欢她不喜欢她，她其实都知道。但是她不信。她知道自己好看，也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会讨人喜欢。她说她就像在玩一个无聊的游戏，任务就是在遇到她觉得可爱的人时，让那个人也喜欢自己。

“世人都偏爱好看的脸，所以才会有一见钟情。一见钟情见的难道会是内在美么？” 娉娉执拗地盯着刘淼。

刘淼心情有点儿复杂。他看着风里喝啤酒的娉娉，看着她小巧精致的脸，看着她散开飞乱的头发，看着她明明等待批判一样、不安又装作镇定的眼睛。

“娉娉？”刘淼叫她。

“嗯？”

“我也是吗？被你挑中的人？”

月光下娉娉的眼睛光芒流转，里面氤氲着水汽：“嗯，是的呀。从遇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把我自己变成一个讨你喜欢的人。”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也不知道是哪种喜欢，但是我太想和别人靠近了。”

“万一我嘴上说喜欢你了，实际上只是想占你便宜呢？”

娉娉低着头，拢了下乱飞的头发，声音低低的被风吹得像呜咽：“不会的。我遇到的每个人，都是很好的人。喜欢我的不舍得伤害我，就算不喜欢我的，也不会忍心伤害我。不是因为你们是好人，是因为我不是坏人。”

她说的话拗口，刘淼却懂了。一边觉得她荒唐鲁莽，又忍不住可怜可爱她孩子气的单纯简单。

“你相信我吗？”刘淼看着娉娉仰着脸喝啤酒，心里像是被一只小猫爪子蹭着一样痒痒的。边嫌弃自己边忍不住贱兮兮地用胳膊去撞了下娉娉的肩膀。

娉娉笑看着他：“信啊。”

“不能吧！你就不怕我真的是坏人啊！”刘淼夸张地皱眉。

“不怕，你是坏人，也是男人。再坏的男人心里都住着个13岁小男孩。只要女孩子足够善良温柔，就能唤醒那个小男孩。”

刘淼撇嘴：“拉倒吧。”

“我不怕坏人。”娉娉的眼睛晶晶亮，“我怕口口声声用喜欢伤害别人的男人。”

夜里冷，娉娉喝了酒，被风一吹打了个寒颤，刘淼看在眼里，脱了外套裹在她身上。

娉娉像个小妖精，知道什么时候该示弱什么时候该满足他的大男子主义。乖乖伸着胳膊等刘淼给自己拉好拉链，抿着嘴笑盈盈地斜睨着刘淼：“你干嘛这么贴心？”

娉娉带了醉意，眼角偎着红，歪头看着他，晶亮的眼睛里像是一汪滢滢的泉。

刘淼看得心砰砰乱跳。

他心里知道娉娉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儿，但仅仅这一会儿相处下来却又觉得她是个出奇单纯不做作的好姑娘，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她。

马路上有人停车，车灯的光打过来，娉娉闭着眼睛，小狐狸一样笑得狡黠：你猜等下车上下来的是什么人，几个人？”

“猜对了有什么好处？”刘淼看她闭着眼睛仰着脸，觉得简直就像是在索吻，口干舌燥地又拉开一瓶啤酒。

“嗯……猜对了给你糖吃。”

“我想亲你！”话一出口，刘淼就懊恼地想扇自己耳光，平时那些逗女孩的温言软语他竟然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刘淼觉得自己憨得就像条牛头梗。

娉娉却埋着脸笑得肩膀发抖。

刘淼觉得有点儿丢人，仰头把啤酒“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扬手猛地掷出去，恶狠狠地威胁娉娉:“再笑我就耍流氓！”

到底刘淼也没耍流氓。

倒是娉娉轻轻地凑了过来，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旁。

刘淼伸手把娉娉揽到怀里，恨不得把这个鬼灵精揉进血肉里。

娉娉身上清甜的香味儿也在寂静中越来越清晰，刘淼揽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慢慢扭过脸去看她精致的侧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抖呀抖，心里的野火慢慢地褪下去，嘴角的笑却悄悄地扬起来。

这姑娘，这姑娘！

刘淼到底也没舍得叫醒装睡的娉娉。他一个人喝光了剩下的啤酒。把娉娉抱回了房间。

把娉娉放到床上的时候，她却把脸埋在刘淼的毛衣里，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安心地像一只困倦撒娇的猫。

刘淼觉得好玩好笑，脸贴过去要亲她，果然她就立刻松开手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被子里。

刘淼气自己莫名其妙的“君子之风”，却根本狠不下心来对娉娉耍狠。

拿起外套想要回自己住的酒店，娉娉却从被子里露出脸来，软软地撒娇：“你先把我哄睡了再走好不好嘛？”

刘淼气笑了：“我心里13岁的小男孩早就睡着了，你确定你还要勾引我吗？”

娉娉故作委屈，不说话，眼巴巴地瞅着他。

刘淼明明无可奈何，心里却又实在享受这种“受虐”的滋味儿，脱了鞋子拉开被子躺了进去，娉娉自动自觉地凑近抱住他的腰。

刘淼叹了口气，把娉娉抱在怀里，让她把冰凉的脚丫子踩在自己腿上。

“睡吧……睡吧……”

第二天娉娉醒过来的时候，刘淼睡在床下。昨晚他可以再去开个房间，哄娉娉睡熟下床拿外套的时候她却惊醒了，含着眼泪要他抱。

被她眼巴巴地瞅着，刘淼的心都化了。哪能走得了！

娉娉拥着被子看着高高大大的刘淼身上盖着外套团成一团，睡眼朦胧地喊他:“你冷不冷啊？过来一起睡吧……”

她刚醒，软软的声音带着鼻音含混不清。

刘淼血脉偾张，“嗖”地爬起来上床钻进被子。

娉娉凑过去抱他，碰到他带着寒气的胳膊打了个冷颤。刘淼吓得赶紧躲开:“离我远点儿离我远点儿！我先暖一会儿再抱你。”

娉娉打了个哈欠，把脸埋进枕头里:“不抱就不抱，我香香软软的，你不抱你是猪。”

刘淼暖过来以后，小心翼翼地朝又睡过去的娉娉凑了过去，轻轻地把胳膊搭在她的腰上。娉娉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刘淼怀里，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你不怕吗？”刘淼小声问她。

娉娉似乎是睡着了，过了很久，她轻声说:“有时候怕。可我就是喜欢睡在别人怀里。”

“自己睡害怕？”刘淼把下巴压在她的头顶。她头发香甜，发丝柔软。

“不怕。我不怕妖魔鬼怪。因为我没有做过坏事。”

“嗯。”刘淼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我怕自己睡过去忘了醒。怕世界末日。”他怀里的娉娉努力把自己蜷缩成更小的一团。

“那都是假的，科幻小说。”刘淼一边安慰她，一边控制自己的猥琐遐想。

“我小的时候，住老家奶奶那儿。夜里醒了，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不敢动，在被子里捂着嘴哭得满身是汗。天亮了就昏过去了。后来读寄宿学校，我妈单独给我租了房子，却因为照顾弟弟不能陪读。我弟弟上幼儿园了，还可以和爸妈一起睡。我也好想睡在我妈怀里。”

“好了，不哭，我在。”

“我不是坏女孩，刘淼。”

“我知道。”刘淼这么说不是在哄她。这一瞬间，他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个刀枪不入的金钟罩，把娉娉保护在里面。

“睡在别人怀里太舒服了，可我不想找男朋友，我什么都不想付出，感情也好身体也好，我都不想。”

“嗯，我什么都不要。”

娉娉好像是抽了抽鼻子，乖乖地缩在刘淼怀里，过了一会儿，刘淼听到她绵长的呼吸声。

刘淼觉得像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遇见一个优雅温柔贼好看的姑娘，他好不容易把姑娘哄到手，姑娘说要让他看看自己的隐藏属性。姑娘穿着皮衣甩着小皮鞭儿把手递给他，他正要跪下亲吻她的手背，姑娘“嘭！”一声变成了一个梳着两个羊角辫吹鼻涕泡泡的小女孩。

在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梦外梳羊角辫的小姑娘长大了的版本。

娉娉梳了两个麻花辫，戴一顶八角帽，穿着灰色毛衣裙，圆头娃娃鞋，正在套粉色的短外套。

刘淼有点儿头疼：“您是哪位？”

娉娉不敢置信一般地瞪大眼睛，指着他声俱泪下地控诉：“你才和我睡在一张床上！现在就想赖账吗？”

刘淼看着她就想起来梦里那个把鼻涕泡泡吹在他手背上的小女孩：“你穿这样要去干嘛？”

“去警厅报案，指控你猥亵未成年。”

刘淼虽然什么都没做，却有点儿慌，裹着被子跳了起来：“娉娉你多大？你有18周岁了吧？”

娉娉哈哈大笑。

刘淼觉得她简直一肚子坏水儿。占不到便宜就算了，还得被她戏弄得团团转。

刘淼洗了把脸，坐在床边看娉娉整理衣服，她的行李箱里竟然还有一把折叠刀，两瓶防狼喷雾，一个电击棒。

刘淼惊讶:“你这些东西怎么过的安检？”

娉娉眼珠转了转，朝他做了一个鬼脸不回答。

刘淼头皮有点儿发麻，指着电击棒问娉娉:“要是我昨天想对您做什么，我是不是就得享受这待遇？”

娉娉笑得很有深意：“可是我觉得大哥根本就不喜欢我。”

刘淼简直不敢置信:“你这是诈骗你知道吗！这是诈骗！我这是一时发善没做什么！不然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了！”

“你不是没事嘛？”娉娉低着头害羞地笑，“我不会主动伤害你的。”

刘淼叹了口气，伸手拉她:“你赢了，娉娉。”

娉娉故作天真，茫然地睁大眼睛。

刘淼把她从地板上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脸埋进她颈间:“娉娉，和我在一起吧。”

娉娉乖巧地伏在刘淼肩膀上，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用脸去蹭刘淼的脸，小猫讨好人一样轻轻磨蹭：“刘淼，你千万别拿我当个小姑娘。”

刘淼把房间订在了娉娉隔壁。

娉娉张着一双无辜的眼，甜甜软软地撒娇:“刘淼，可不可以每天晚上哄我睡着再回你房间？”

刘淼觉得娉娉在用最大的恶意嘲笑他的善良。可他无可奈何。

他是个普通人，普通男人，普通坏男人，普通坏又有一点儿良知的坏男人，平时玩得疯，遇到娉娉这样的女孩儿，难免会生出邪念。

可是娉娉歪着头一笑，他就知道，他什么也做不了。

娉娉是个人精。

她是个能看穿别人心思的妖精。

娉娉这个姑娘，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她看得明白别人的心思，却不去试图控制改变别人。她控制的是她自己。她把自己变成一个，让你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伤害的姑娘。她把主动权交给你，让你跟在她身后，还要感谢她愿意陪你一起走。

刘淼屈服了。

晚上顶着寒风压马路的时候，娉娉听见路边有嗷嗷呜咽，扒开树底下的纸箱一看，里面有只咖啡色的小土狗。

刘淼一脸嫌弃，娉娉却欢欢喜喜地抱起来再也不撒手。

刘淼陪着她一起浪费时间，朋友喊喝酒不去，喊唱歌也不去，去按摩？拉黑。一起玩的朋友都纳闷他怎么转了性，他也懒得解释。

娉娉对小巷子里的文艺小店充满了兴趣，拽着刘淼从巷头一路逛到巷尾，却什么也不买。

刘淼爱极了她活力充沛的样子，满心都是宠爱不知道如何表达，明知道哄娉娉这样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不能用钱砸，却还是忍不住豪气地一挥手掏出钱包甩给娉娉:“想要什么咱就买什么！”

理所应当得到一个白眼儿。

娉娉比他更嚣张，跳起来拍他的肩膀，笑得像只成了精的小狐狸:“大哥！我比你有钱哦！”

到最后她挑中了一对纯银的耳钉，是一对简单的几何图形：一个三角形一个圆形。

娉娉拿着耳钉，让刘淼给她戴好。刘淼问她为什么挑中这对，她摸了摸耳朵，眼睛里突然一片茫然:“你看啊，不管哪个地方是起点，绕一圈都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娉娉说:“如果，人也能这样多好。不管做了什么，只要往下走下去，总有一天能重新开始。哪怕是死了，也可以带着过去的记忆，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她的眼里雾蒙蒙一片，氤氲着水汽。

刘淼的心就在那个瞬间，皱成了一团。

娉娉就像个没头没尾的故事，他不知道来处也看不到尾章。每当他觉得似乎看懂了这一部分，故事的下一处就会开始一波三折。

刘淼有时候提醒自己不要沦陷，他和自己说，你看，娉娉这样的姑娘，根本不是个简单纯洁、没心机的小女孩儿。可是每当他靠近娉娉的时候，就忘了一切。

娉娉在有寒风的夜里把自己塞进他的外套里，娉娉在阳光底下眯着眼睛转圈圈，娉娉心血来潮试了一条童装的牛仔裤裙，撅着嘴抱怨自己胖了，娉娉吃完饭瘫在沙发上抱着捡来的小狗蹭来蹭去，夜里娉娉把自己团起来塞进他怀里，柔软得像一只小猫咪……

娉娉也许不是他心里向往的那个栀子姑娘，可娉娉就是娉娉，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娉娉。

是别人……不曾遇到的娉娉。

娉娉在济南玩了一星期，哪里都没去，醒了就去逛小吃街，吃饱了就顺着小吃街溜达。

直到娉娉要回学校的前一天，刘淼拉着她的手，问她:“娉娉，你愿不愿意为我相信一次爱情？”

娉娉眨了眨眼睛，推开了他的手。

“刘淼……”娉娉低着头，“我不能和别人在一起。”

刘淼暴跳如雷，恶狠狠地把娉娉按在怀里揉乱她的头发:“你不喜欢我就直说！什么叫不能和别人在一起？你可别给我说你丫得了白血病！”

娉娉像看傻子一样怜悯地看着他:“你干嘛不接受别人委婉一点儿的拒绝，顺坡下驴呢？”

刘淼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看她仰着脸，眼睛里漾着装出来的无辜和掩不住的笑意，咕嘟咕嘟地吞口水。

娉娉哈哈大笑。

擦干了笑出来的眼泪，娉娉把手腕上一直戴着的那条细细的手链摘下来，拽过刘淼的手放在掌心:“以后见不到了，你想我了，就当个念想。”

她说得认真，轻声细语，眉眼间皆孩子气的难过。

刘淼看得更难受，平时鬼话连篇，看着娉娉却连一句情话都讲不出来，重重地把她的脑袋按到怀里，瓮声瓮气地安慰她也哄自己:“娉娉在哪儿，刘淼就在哪儿。”

但是刘淼也知道，没怎么有可能了。

他自己心里清楚，同时有一种这世上似乎都留不住娉娉的悲哀荒凉。

他一边想象到底谁能把娉娉留住，同时又在祈求奢望，最好穷极一生都不要叫娉娉遇到那个人。

谁说真的爱情不自私，我得不到的人，我怎么舍得她在别人怀里？

只是想一想，就睚眦欲裂。

刘淼送娉娉到车站，在候车室等车的时候，刘淼想去握住娉娉的手，但一贯嚣张的感情游戏老手，手指曲曲张张，还是在即将触碰到她的手指时缩回了。

“娉娉，别走。”

这句话，刘淼到底没说出来。

小土狗娉娉带不走，留给了刘淼。刘淼嘴上说着讨厌，她却看小土狗睡觉的时候刘淼趴在地上给它拍照。

刘淼把娉娉的行李箱放进了行李舱，和初见时那样，娉娉抿着嘴巴，轻声说了声“谢谢”。

刘淼看着她，觉得有种要用这短短的一刹把一辈子都看够的荒唐感，他安慰自己这样想不过分，即使交通发达，他想见她就能见到。可大概再见时，娉娉就不是这个娉娉了。

她大概又变成那个气质温婉，大大方方，但是距离他十万八千里的娉娉了。

刘淼觉得自己的好运气，大概真的都给从前的烂桃花败光了。老天都看不下去他嚣张，才给他送来了这样一个姑娘，短短的几天里就让他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什么叫无可奈何。

什么叫天外有天、因果循环。

她站在大巴车登车梯上，张开胳膊，眼中有氤氲的水汽:“刘淼，抱抱。”

刘淼的眼泪呼地拱了出来。

“傻玩意儿。”刘淼说，“你是要心疼死我吗？”

娉娉眼里的雾凝成了瓢泼大雨。这个笑起来露着两个小虎牙的姑娘，哭的时候也是无声无息的，不似往常嚣张。刘淼几乎是像只恶鹰一样飞扑过去，把她裹进怀里，抱紧。恨不得揉进骨头里。

“刘淼，我再也不能遇到下个你了。”娉娉把脸埋进他怀里，告别一样轻声呢喃。

“这不是废话吗？别人再像我也只能模仿我五分。”刘淼没好气地凶她，刻意破坏离别气氛。

娉娉却不配合他笑。她埋在他怀里，安静得像路边捡来的小猫。刘淼感觉到她小身体的微微颤抖，才知道她在哭。

他就是在那一刻咬牙切齿地决定不能放手。

绝不能就这样拉倒。他还没有，亲到娉娉睡到娉娉。还没有和娉娉结婚，在大海上拍婚纱照。还没有跟娉娉把小土狗养大，把他们的家预留出婴儿房。

刘淼觉得自己像个菜狗。又因为这一刻的决定充满了斗志，离别的伤感都被冲淡到几乎感觉不到。对他来说，既然是决定了有以后的人，就没有必要为眼下这三天五天的分开矫情。

送走了娉娉，他回到和朋友合开的火锅店，和朋友商量在威海开一家分店。

娉娉回校一个多月以后，刘淼有天收到一个快递，包裹里有个小信封，打开里面是一枚圆形耳钉。他陪娉娉买的那只。

娉娉送他一只耳钉，她一只，他一只。

刘淼愣了半天，扬起了嘴角，笑得像偷到了鱼的猫。他把耳钉戴在耳朵上，给娉娉发了很长一段语音:“傻子吧，是不是想我了？等着小爷，忙完这几天，最多一星期，麻溜溜就去找你了。这几天忙，不然我早就飞过去了。”

娉娉隔了一个小时才看到那条消息，给他回复了一个简短的“嗯”。还说了一句话，但她那边太吵，娉娉声音又很小，刘淼没听清楚。

刘淼忙完已经一星期以后了，此间给娉娉发消息，娉娉都没有回复。他到学校的时候是下午，天已经快黑了，找了酒店安顿好，一摸耳朵，发现娉娉给他的耳钉不见了。他翻遍了衣服口袋、行李箱、酒店的地毯和洗手池，都没有找到。

刘淼觉得娉娉大概会生气，然后翻一个白眼儿，痛快地丢掉她自己的那一只。娉娉是那样，什么也不在乎的小疯子。

刘淼洗过澡，换了衣服，刮了胡子喷了香水，连袜子都挑了最好看的一双，他脑袋中幻想着娉娉奔过来蹦进他怀里的样子，嘚瑟又紧张地给娉娉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却是个叫顾明明的女孩儿，说自己是娉娉的朋友，问他有没有时间约在一家甜品店见一面。

后来的刘淼一直后悔，那天为什么前去赴约。

环境优雅的甜品店里，那姑娘把自己团起来，抱着腿坐在沙发里，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刘淼心里不安，气氛又实在尴尬，给她点了蛋糕和果汁，她不吃，抬手把一个小小的信封放在桌上。

刘淼觉得口干舌燥，端起面前的水咕嘟了一大口，眼睛始终不敢看桌子上的信封。不敢说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就开始砰砰乱跳。

“什么意思啊？”刘淼夸张地皱眉，“娉娉这是不想见我了？”

那姑娘缩在椅子上不说话，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刘淼觉得事情不至于太差，娉娉也不会像韩剧女主角一样突然就得了白血病，但拆开信封的时候，手还是抖的。那一刻他脑袋里嗡嗡作响，什么也没有。（原题:《不如不遇你》，作者：绿松茸。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