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学生去台湾旅行
1我再次跨过台湾海峡来到厦门,带着背包而来,背包中塞满了曾祖父的殷切思念,那思念汹涌如最澎湃的潮水,不断鞭策着我去寻找他所期盼的人。我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根本不能体会曾祖
1
我再次跨过台湾海峡来到厦门,带着背包而来,背包中塞满了曾祖父的殷切思念,那思念汹涌如最澎湃的潮水,不断鞭策着我去寻找他所期盼的人。
我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根本不能体会曾祖父那种对大陆强烈的思乡之情。
小时候,我总会看到他痴痴地眺望着大海,仿佛只要直起身子,便能穿过茫茫海峡,重新回到遥远的海那端。
我亦能看到他跪在沙滩上捂脸哭泣,每当这个时候,祖父总会叹息着将家人赶走,留下曾祖父一人在孤独的思念中回忆往昔。
哭泣的曾祖父也让我更好奇,好奇那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传奇故事。
毕竟,在众人眼中,我的曾祖父是台湾不可多得的化学界天才,不苟言笑的他曾为宝岛的化学事业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可他二十岁之前的生活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海峡的那端,故事里形形色色的人物都被这条长长的台湾海峡隔绝,不给我们这些后辈留下一丝探究的余地。
转折出现在一个月前,我有幸乘飞机去大陆游玩,在与台湾最近的厦门着陆,鼓浪屿的迷人风光让我流连忘返。
我用相机记录下旅行中的点点滴滴,当将照片一张张洗出放在曾祖父面前时,他握着其中的一张照片老泪纵横。
我依稀记得这张照片的由来,那是在一个有着绚烂晚霞的傍晚,在鼓浪屿金色的柔软沙滩之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身穿一袭白衣蹒跚地行走。
她脱去了鞋子,让枯瘦的双脚在砂砾间徘徊,那苍老的脸上明明满是皱纹,却依旧流露出只属于少女的欢笑。
当时的我感动于夕阳红的美好,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快门,却未曾料到曾祖父会对着照片上的她泪流满面。
他细细地抚摸着照片中人的脸颊,早已浑浊的双眼却在那一瞬间明亮起来,他拔掉呼吸机艰难地与我说话,我却只隐约听到了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他早已是年过九十的耄耋老人,多年的病痛让他几乎丧失了语言功能。他在思念的煎熬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却在那一刻感谢上苍,让他能在有生之年对生命重新有了期待。
祖父过来握住他的双手,在他眼神的示意下取来了他珍藏多年的木箱。他颤颤巍巍地打开,那被尘封的往事便从无数封信纸中扑面而来。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张泛黄的录取通知书,暗红封面上有早已褪色的烫金大字,那曾经辉煌的明亮色泽里,镌印的是“厦门大学”四个苍虬的中文。
我一直以为曾祖父对化学知识的储备均来自于台湾,却不想在这样的一份录取通知书里找到了源头。
通知书中掉下了一张照片,年轻的男女摆出最甜蜜的笑容立在厦门大学的牌匾之下,仿佛将当年的青葱年华一一诉尽。
2
民国34年秋,厦门大学迎来了抗日胜利后的第一场新生入学仪式,却因为将校区借予扣押日军俘虏而将新生院搬到了鼓浪屿。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安排,让时光和夏晚在鼓浪屿光风霁月的码头上有了初次相遇。
抗日胜利后,厦门再次被加紧控制,便衣特务在大街小道上盯紧了形迹可疑的外来人员。
载着新生报道的渡轮早就驶向了海岛,而落了一步的夏晚只得独自在码头上等待下一班渡轮。她来自江西,孤身来到千里之外的学校报道,形单影只的她立刻引起了特务的盘查。
也就在她弯腰的一瞬间,四五个穿便衣的特务便将她团团围住。
他们不停地盘问着,她出示了自己来自江西的证明文件,却遍寻不到可以帮助脱身的录取通知书。
特务们正愁没有典型可以树立,她焦急的动作均被解读为形迹可疑,就连遗失通知书的慌张都成了身份被揭穿后的无奈。
罪恶的手即将伸向这位无辜的姑娘,横斜里却被另一双温暖干净的手悉数挡了回来。
“晚晚,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半天了。”少年一把握住她早已被汗水湿透的手心,熟稔的语气仿佛两人早就相识。
他将她拢到自己身后,又转身与那几位特务解释着:“这是我的同学夏晚,看,这是她的通知书。”少年舒展着清朗的眉头,笑容里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特务们这才放开手来,打量了少年几眼才笑道:“原来是时少爷,既然是你的同学,那必是我们弄错了。”
后来夏晚才知道,能让她脱身的哪里是那一张单薄的录取通知书,而是她身边的少年。
“你好,我叫时光,是化学系的新生,你是中文系的夏晚吧。”少年露出一口白牙,将通知书重新递到她的手上。
“你提着大包小包往这里赶,连通知书掉了都不知道。现在局势正紧,在拿到学生证前这就是你的引路牌,可别再弄丢了。”
“谢谢,谢谢。”夏晚抬头看足足高了一头的他,在他清澈的眸子中瞧见了自己略显局促的身影。她方要再说些什么,清脆的汽笛声已从海上驶来。
“咱们赶紧上船,这是今日去鼓浪屿的最后一班。”时光远眺着,自然而然地将夏晚的行李拎到了自己手中,“这么多行李你一个人哪里拎得动,我来帮你。”
夏晚嗫嗫着嘴唇想推脱,可手与他的一接触又忽地缩了回来。她偷偷地低下头,耳根却不自觉地烧了起来。她不由得感谢此时已微暗的天色,好歹将那些少女的羞涩掩映。
手心似乎还残留着少年的温度,她悄悄弯起了唇角,却不知道,她与他的交集自今日起彻底拉开序幕。
3
美好的大学生活与风景如画的鼓浪屿重叠在一处,夏晚认识了新的朋友,在英华中学与博爱医院里来回穿梭(那时的鼓浪屿校区借鼓浪屿英华中学的教室上课,用原博爱医院为学生宿舍)。
她的宿舍紧靠海岸,每每推开窗户,总有悠扬的波涛声传来。她爱极了这片醉人的海风,每每闲暇总会去海滩上练习舞步。
当舞鞋脱下,那流淌于每一个圆润脚趾的细滑沙砾便成了沙滩之舞之最不可或缺的道具。
她在沙滩上舞过短暂的冬季,在暖阳催开出枝头的妖娆花朵时,她终于和时光再次相遇。
那是一个极为平常的傍晚,她正赤着脚在沙滩上翩翩起舞。初春的海风格外柔和,掺杂着从远处送来的芬芳,远处有海浪在拍打着岩石,跳跃的浪花将隐隐约约的歌声传送。
若海上繁花般如梦似幻,她即兴创作了一段舞,用足尖勾起的沙粒化作漫天的雨。只可惜那玻璃碎渣却无暇欣赏这样的美,它毫不留情地划开她的肌肤,任鲜血点点晕开。
夏晚“哎呀”一声跌落在沙滩上,还未来得及惊诉突如其来的疼痛,已有一人飞速地跑了过来。
少年手中半卷着书册,白色的衬衫因奔跑微微地卷起。少年蹲下身小心探查她的伤口,舒朗的眉又微微蹙起,“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玉足被他人握在手中,夏晚羞得满脸通红。她嗫嗫着唇角,好半晌才道谢,“是你啊。”
她与他自那次一别后再不曾见过对方,却在彼此的生活圈中将对方牢牢记住。
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她总算知道少年时光到底是何等人物。
他在化学课业上名列前茅,自入校起便拜在了卢嘉锡教授门下;他有一对担任厦门大学教授职位的父母。
父母在化学事业上的成就,足以让国民政府的官员侧目;他还是厦大公认的才子,指骨修长的双手能在钢琴上弹出最华美的乐章……
而她之于他,是心中梦里无法抹去的舞之精灵。中文系的才女,除文学上的独特见解,亦将款摆纤腰融进了学长们的心中。她在校各文艺汇演上的绝美倩影,让他在午夜梦回时魂牵梦萦。
“你怎么会在这儿?”夏晚终于抬起头,她由着时光扶坐到礁石上,回头看少年精致的眉眼,俏脸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时光指着礁石清浅一笑,“我每日的清晨与傍晚都会坐在这里温习功课,你不曾看到我么?”
其实他不过偶然小憩时见到了在沙滩上翩翩起舞的她,便再也放不下这块“学习圣地”。
凡夏晚出现,他也总准时落座于礁石之上,就着晨晖与夕阳描摹少女的美好,而自己的心底似乎也在被某种感情不断地充盈着。
“原来每日在这里温书的是你呀。”夏晚又红了脸,她每日在沙滩上跳舞,总能看到远处礁石上一个干净的背影。少年瘦削的肩膀挺得笔直,在偶然的目光相触时都能透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
她总是不自觉地将少年想象成那一日替自己解围的时光,每多想一次,就让自己的舞姿更加优美几分。却不期然,那梦想却照进了现实。
“似乎每一次我都在英雄救美。”时光开着玩笑蹲身下来背她,“我送你去医务室吧,你这两日可尽量要少下地,以免碰到伤口知道么?”
“嗯。”
少女软糯的嗓音混着独有的体香从背上传来,时光不自觉地牵动着唇角,从佯装镇定的眸中蔓延出欢喜的模样。
4
时光的早晨变得格外繁忙,他再也没空在礁石上温习功课,反而是揣着热乎乎的早餐徘徊在女生宿舍楼下。每每夏晚推开窗户,他便仰头挥一挥手中的早点,听得一群人带着祝福的起哄声。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夏晚出现在中文系的必修课教室前,又嘤嘤嘱咐他人代为照顾,再在旁人的揶揄中落荒而逃。
夏晚只顾羞红着脸颊,虽然嘴上未曾挑破二人的关系,却让朦胧的好感在心底滋生出壮硕的枝干。
葱茏岁月,青涩的时光与夏晚谁也不敢先捅破那一层暧昧的窗户纸,只凭着自己的心意不断地朝对方靠近着。
时光仍旧会在礁石上看书,却会提前一个小时将沙滩上可能存在的“利器”清走,等待着夏晚的姗姗来迟。
而夏晚,在每一个舞蹈的旋转动作过后,亦总会下意识地看向礁石,在与少年的目光相触前羞涩地掉转视线。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沙滩上行走,保持着四五步的距离,却温馨地让其中再难插足别人。同学们都远远地八卦着二人的甜蜜爱情,似乎都在等着少年热烈表白的一天。
风情绚烂的鼓浪屿总能催生出少年男女的无限遐思,在时光将那四五步的距离缩短成触手可及时,他终于鼓足勇气拉住夏晚的双手。
被干燥而温暖的大手裹挟着,夏晚没来由地心跳加速,她抬头看时光漆黑的瞳仁,看他那倒影里自己羞涩却情浓的模样,心底更加欢喜起来。
时光拉着她在沙滩上奔跑,一口气跑到了钢琴室中。他将双手在琴键上翻飞,让悠扬的琴声倾诉着自己的爱慕。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古曲《凤求凰》从钢琴奏来同样满载深情,她不由自主地舞动着双臂,随着琴音翩若惊鸿,那支舞名为“相悦”。她懂,他亦知。
曲终舞尽,在海风习习的夜,钢琴室见证了二人的羞涩一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散,却又柔情蜜意地足以羡煞旁人。
在风华正茂的最好年纪里,他们将彼此当成了生命中的唯一。
鼓浪屿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他们在南普陀的姻缘树下系上了彼此相爱的飘带,只期待此生情浓,可相守一生。
那是他们最无忧无虑的美好岁月,四年的光阴如梭,待他们大四时,厦门的局势已愈发紧张起来。
国民政府在民心尽失下摇摇欲坠。远在江西的父母寄来家书,只说希望女儿回家一趟。
时光早早地为夏晚买好了船票,回江西得转道上海与南京,因为没有固定客船,龙蛇混杂的外商货船让他纠结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财不外露,你要将重要的东西贴身保管。”
“吃的东西带全了么,这世道太乱,不要接受陌生人的东西。”
“统舱嘈杂,你每到一个地方就要给我发一份电报。”
他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同行,手中的那份船票似有千斤之重,想要交到夏晚的手中,却总又恋恋不舍地叮嘱了一回又一回。
但是,他又必须放她走,她父母身份已快被国民政府知晓。困兽之斗,伤及无辜的威力总会大得令人无法想象。
他搂着她坐在跨海的渡轮之上,身后是依旧风景如画的鼓浪屿,海风与海浪交杂出的凄美乐章,也仿佛在为他们的离别感伤。
“你等着我,等定了我就回来。”她说得模模糊糊,只二人清楚,这定了指的是家国天下。
……
5
鼓浪屿成了大陆的著名风景区,厦门大学也早就在建国之初离开了风景秀丽的鼓浪屿。我如同一只无头苍蝇在鼓浪屿景区里乱窜,在去年拍到那老人的沙滩上一再地驻足。
一连守候了几天都未发现那老人的身影,我倍加失望地又辗转去了厦门大学。
曾祖父是当年厦门大学化学系的高材生,那叫做夏晚的老人也就读于同所学校。在厦大的学生档案中,定能查出些蛛丝马迹。
我如此想着,从游客通道走进了厦门大学的本部。
浸润着醉人海风的厦大从骨子里透出大陆南方的温婉与柔情来。我想起家乡曾祖父的殷殷期盼,只得加紧步伐赶往档案处。
接待我的小姑娘闪动着活泼的大眼睛,等我将那张泛黄的照片递到她的眼底时,她轻轻地咦了一声,指着那张照片上的男子悄声问道:“这个人,是不是叫时光?”
我疑惑地点了点头,看她突然兴高采烈起来。她不可置信地握住我的双手激动道:“我总以为曾祖母此生心愿就要落空,竟没想到真会有故人找来。你快跟我来,你要找的人我认识,我这就带你去。”
曾祖母?
我心底忽地升起一股怒气,没想到曾祖父用一生来爱恋的女子其实早就结婚生子。那么她在与旁人同床共枕时的思念之意,于我曾祖父而言又算什么。
我多想一走了之,可一想到家乡那头曾祖父满含期待的眼神又颓然地跟在小姑娘的身后。
小姑娘如欢快的小鹿般一蹦一跳,她握紧照片说道:“我曾祖母等了那人一辈子,如今总算有个好的结果,我们大家也都心安了。对了,你是他什么人?”
起坏心思地,我特意在祖父二字上加重了音:“他是我曾祖父。”
既然你早就抛弃了我的曾祖父,我又何必告诉你我曾祖父备受煎熬的七八十年思念岁月。
小姑娘蓦地停了下来,睁大的双眼再一次地从我身上划过,“他结婚了?”
我狠狠点了点头,以此来疏散心中的郁结之情。小姑娘的俏脸白了几分,她褪尽血色后猛然大怒。
“负心渣男。”她毫不费力地拎起我的衣领,恶狠狠地将我逼至墙边,仿佛我曾经负她深情般。
“我曾祖母为他一生未嫁,只说要以清白之躯等他回来。他倒好,一到台湾就乱搞,根本就没把我曾祖母放在心上。”
我惊呆了,似乎自己误解了什么。
“她不是结婚了么,不结婚哪里有你祖父……”我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擅作主张会毁了曾祖父一生的心愿。
“曾祖母不是我的亲曾祖母,她当年说什么都不肯结婚,后来抱养了我祖父。我祖父是她的亲侄子。”小姑娘将眼泪含在眼眶,说完便蹲下身捂脸哭了起来。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刚要开口解释,小姑娘又抹了抹眼泪站了起来。
“我曾祖母身体快不行了,你进来之后只需挑拣些好的说,可千万别说那个负心渣男结婚了的事,我怕我曾祖母受不住。”
……
6
1949年12月10日,蒋介石搭军机飞往台湾,无数国民政府要员随之迁往。
1950年4月,被困在家中一年之久的夏晚终于又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厦门。
空荡荡的鼓浪屿宿舍,早就遍寻不到时光的踪影。
她发疯似地在海滩上一遍又一遍地呼唤,那曾经的礁石依旧挺拔地立在海边,石上光洁如新,那个有着温润笑颜的男孩却不会再坐在上面与她相视一笑。
时光走了,他作为厦大的化学系高材生随同他的父亲一同被迫迁去了台湾。自此,在厦门与台北这两座隔海相望的城市里,他们再也寻不到彼此的一点音讯。
她失魂落魄地走进了厦大的新校区,与她同样悲伤的还有没来得及被带走的时母。时母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看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同病相怜的痛楚。
“我等他,我要一直等到他回来。”夏晚握着时母的手坚定地说着,“我和他在南普陀里拜过天地,他说毕业后就会和我结婚,我就不信,台湾还能一辈子不回大陆的怀抱。”
她掷地有声,为了方便照顾时母,她选择了留在了危险重重的厦门大学攻读硕士。
五十年代的头7年,福建的制空权仍掌握在台湾军方的手里,对岸的轰炸机、战斗机和侦察机时常袭扰厦门。
为了应对台湾军机的空袭,厦大人在校园内挖出了纵横交叉的防空壕。
防空壕中没有排水能力,每当时母握着夏晚的手躲在淤滞的泥水中时,昔日曾保养得体的妇人总是红肿着泪眼狠心推拒着。
“你不必为了我留在厦门,我儿子这辈子都不会回来娶你了,你自去过你自己的人生,不好么?”
“不好。”夏晚为她赶走乱飞的蚊虫,只紧紧地搂着她的腰,“妈妈,不要丢下我。总有一天,时光和爸爸会回到大陆来找我们的。”
自从她留在厦大,她便喊时母为妈妈,那南普陀后殿玩笑般的夫妻对拜,早成了她此生唯一的坚守。
研二的时候,她躲在南普陀后山的岩洞里听着课,那台湾军机便呼啸而来。军机猛烈的俯冲扫射几乎将打在岩石上的子弹反弹到洞中。
她趴在洞口看着当初系着与时光二人美好爱情的飘带在连天的炮火中摇摇欲坠。即使在心中不断地告诫着那不过一块毫无意义的红布,那双脚却也抑制不住地想要往洞口爬去。
她在那一次夺回红飘带的过程中被子弹穿透了手腕致使单手残疾,但她却从未后悔地将记录着二人最深爱恋的飘带贴身收藏。
1958年9月9日,金门的数发炮弹落在了位于海岸的厦门大学建南大礼堂附近,图书馆、物理馆和生物馆等几幢建筑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损,时母被倒塌的围墙葬送了生命。
弥留之际,妇人握紧夏晚的双手低喃:“我的灵魂就要飘过台湾海峡去见时光和他爸爸,我一定会告诉时光你的不易,你在我死后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吧,说不定他在那边也早就娶妻生子。这一辈子,你与时光,注定有缘无分。”
“妈妈,那你要是遇到了时光,你一定要记得告诉他,我在厦门等他,在我们相遇的鼓浪屿等他。”夏晚轻诉,两个无神论者却用着最简单的幻想,去思念隔海的亲人与爱人。
7
在高级病房里,我又见到了那位老婆婆,相比一个月前的精神矍铄,这一次的她却躺在了重症病床上。
小姑娘已告诉我老婆婆的病情,肝癌晚期让这位曾经的厦大教授迅速地消瘦成最干瘪的模样。
“曾祖母,你好,我是时重。”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床上的老者睁开虚弱的双眼,似乎没听到我说些什么,急切地抓住栏杆便要坐直了身子。
小姑娘愤愤地瞪了我一眼,连忙跑过去扶起老者柔声安慰:“曾祖母,这个男孩给您带曾祖父的消息来啦。曾祖父,时光。”
“时光。”沙哑的嗓音早不复当年的甜美,可纵横沟壑的脸上却露出回忆的微笑,她朝我伸出了双手,用最慈爱的眼神看着我。
“你是时光的后辈,时重是个好名字。”
我迫切地抓起她的手,仿佛在这一瞬间若再不说出真相,日后的无尽岁月将会给予我懊恼与自责。
“我曾祖父是时光,他一生未婚,只到孤儿院收养了我祖父,取名时颐。”
我打开旅行包,将包中的信一封一封放在她的手上,“我曾祖父总会在海边一坐就是一下午,瞧着无边无际的海玩笑说,若是游,也不知能不能游到您的身边。”
“时颐,他没有忘了我们的约定。”老人喃喃念叨着,眼中愈发充盈了泪。
当年南普陀的后殿,她与他玩笑般地学着古人三拜天地,共同遥想日后的子嗣名字。时颐被二人在相视一笑中彼此圈定,圈出了双十年华中最浓情的告白。
她颤抖地拆开信封,可早已模糊的视线根本无法将那些字体看得清晰;她抚摸着当年的合影,努力拼凑着一别经年后少年老去的模样。
小姑娘这才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在瞪了我一眼后又赶忙扶着老者躺下。
“天天,给我读读吧,你曾祖母老喽,再也看不清你曾祖父的字喽。”老者笑中带泪,在她的曾孙女开口之前又仿佛陷入到当年的回忆中。
“晚晚,到台北后我便想方设法搭机回来,可两岸连船舶都不得往来。我在日日夜夜的煎熬中更加思念起远在大陆的你来,你可还好,你还记得我吗?”
“晚晚,国民党正在对厦门进行狂轰乱炸,你应该还呆在江西吧。你无性命之忧,便是我此生最大的祝福。”
“晚晚,你曾经是厦大的学生,又曾经和我这个‘叛逃’的人搭过关系,他们会批斗你么?我心甚惧、夜不能寐。”
“晚晚,周围的人总在劝我结婚,我却始终忘不了你。他们说你有可能早就结婚生子,可我却愿意祝福你此生平安喜乐。我们的这份情,由我一个人来守护就行了。”
“晚晚,我收养了一个孩子,给他取名时颐,我假想着这就是我们的孩子,假想着你和我儿孙绕膝、子孙满堂。”
……
8
正是夏晚成为厦大教授之时,她见天地被拉到大街上。
只因为她不断思念着远在台湾的爱人,便被冠以大反派的名头。在无数次被殴打和辱骂后,她依旧不肯屈服在众亲友的劝服之下。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她若是肯找个人嫁了,那莫须有的通台罪名便能洗除。可是她不肯,她抱着与时光的爱情在牢中度过了惨淡的十年。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她从青葱少女变成了耄耋老人,岁月改变了她的容颜,却洗刷不去他们二人在鼓浪屿留下的最纯真的爱恋。
这爱恋如酒,埋沉六十多年,却又历久弥香。
……
“等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他还是走在了我的前头。”曾祖母缓缓地闭上双眼,“若他还活着,他定会排除万难来大陆找我的。”
我悄悄抹去了泪,从背包里再次取出一个坛子来。
我的曾祖父时光,在我来大陆的几日前溘然长逝。他在生命的最终时艰难地拔下氧气罩,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来抓住我的手。
“等我死后,你带着我的骨灰去找她。你帮我问问她,若她百年之后,是否愿意分出一把骨灰来与我合葬。”
曾祖父卑微地乞求着,他以为他爱的姑娘早就有了另一个可托付终身的男人,却依旧期盼着姑娘能分出一些爱来让他的生命圆满。
老者接过骨灰坛,用那双枯瘦的双手在坛边细细摸索着。她的眼底蓦然有了别样的神采,那是属于少女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在无限娇羞中又带着万般柔情。
“时光,这辈子我哪里还有力气去爱别人,爱你一个便够了。你还欠我一个婚礼呢,你不是说你要穿着最正式的燕尾服,抱着穿婚纱的我去鼓浪屿的海滩上举行婚礼吗?你怎么就不遵守诺言了呢?”
她捧着坛子轻轻地哼起歌谣,仔细听来,恰是当年曾祖父对她表白时弹奏的《凤求凰》曲。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病房中断断续续地回荡着她的吟唱,小姑娘捂着嘴唇从病房中跑了出来,我抹干泪水,亦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这是他们的爱情故事,一生守候的爱情在半个多世纪后以一人一骨的形式呈现在众人眼前,足以让闻者落泪、黯然神伤。
尾记
仿佛需要一个仪式,曾祖母喊来了化妆师,她化了一个最美的新娘妆,又特意换上洁白的婚纱,当年二人用来共许白头偕老心愿的红飘带被小心翼翼地系在她的手腕间。
她从医院中缓缓走出,又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当年二人情定的鼓浪屿沙滩上。
我们总担心她的身体受不住这长途的颠簸,可她却只是温柔满满地抱着曾祖父的骨灰盒,眼底流露着年少时的浓情蜜意。
天蔚蓝、海清澈、沙滩柔软,她抱着曾祖父的骨灰盒蹒跚坐在当年的礁石上。她说她死后要将骨灰和曾祖父的合在一处,再一同洒向这一片风情浓郁的大海。
她说他俩在此地相知相许,死后定也要在此地缠绵。她将准备好的一套男士燕尾服搭在自己的肩头,想象着早已阴阳相隔的爱人正温柔地环抱着自己。
我们齐齐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看着她微笑着哼着歌,微笑着流着泪,再微笑着闭上双眼。
鼓浪屿的海浪送来了钢琴博物馆中悠扬的乐曲,那随着波涛的吟唱,恰如最华丽的缠绵: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原题:《等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事》,作者:应惘然。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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