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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 年,Bruce Chatwin 从英格兰出发,开始了他的旅程。40 多年前,地图测绘的详实程度远不可与今日相提并论,旅行者面对的,就和 Pausanias(公元 2 世纪希腊旅行家和地理学家)、Ibn
1972 年,Bruce Chatwin 从英格兰出发,开始了他的旅程。
40 多年前,地图测绘的详实程度远不可与今日相提并论,旅行者面对的,就和 Pausanias(公元 2 世纪希腊旅行家和地理学家)、Ibn Battuta(公元 14 世纪摩洛哥旅行家),以及那些绘制自己「浪漫」行踪的初代探险家一样 -- 尽皆空白。他们身处异地,命运掌控在充满敌意的陌生人手中,这令他们倍感惊心动魄又无法自拔。
身着探险服的演员 Brenton Thwaites 让人不禁联想起 Bruce Chatwin。Filson 工装裤;Boss 防风夹克;Palladium 靴子
和现在不同,当年的旅行家很难从异域发现自己熟悉的生活元素,既无法保障人身安全,且只能通过有限的途径与当地人沟通。这类冒险几乎可以算作 Battuta 的翻版 ,更何况,你确实能重访他驻足过的地方 -- 萨那(Sanaa,也门首都)、巴格达(Baghdad,伊拉克首都)、大马士革(Damascus,叙利亚首都)-- 如今,这些城市危机四伏,出入受限,战乱的摧残和政府的疲软,压抑了其文化中热情好客的一面。
左:1988 年出版的《乌兹伯爵》;右:1974 年,Chatwin 在巴塔哥尼亚一户威尔士人家中
启程的 1972 年,Chatwin 32 岁。以此为坐标,他完成了从「英国人」到「世界人」的转变(他的余生也基本是在八方游历中度过的)。伟大的旅行家擅于隐藏,其中的佼佼者更不会轻易给人留下任何印象。随机应变,让自己适应环境,而非强加于环境,这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能力。自我抹除的天赋让他们得以感知那些原本无缘见识的轶闻,换句话说,旅行家的目标就是大隐于市,不留下一丝足迹。
1960 年,20 岁的 Chatwin 在苏富比拍卖行内翻阅画册
在这一点上,Chatwin「失败」了(这并不代表他融入当地环境的能力有限)。他曾就读于爱丁堡大学考古系,更早几年,他是伦敦苏富比拍卖行的古代史专家、印象派艺术专家。他有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金发,英俊,典型的英伦小生,却又注定被赤道的骄阳摧毁。
回看 Chatwin 的面容,我们不难联想到他童年时的模样 -- 俊秀的小男孩穿着短裤,脚蹬一双圆头黑皮鞋,微微反光,如同两只甲壳虫。阅读 Chatwin 游记的一大乐趣就是想象他穿行于荒凉的大地,烈日灼心,空旷寂静,一缕白色的火焰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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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所有伟大的旅行家一样,Chatwin 在证明了自己极强的适应能力后,依然坚持自我,毫不动摇。对于追求异国风貌的写作者,必须保持无懈可击的冷静和一定程度上的高傲,如此,当他踏足一方水土时,才不至于怀疑自己的人格是否取决于故乡的塑造。他知道,来处并不重要,他是谁,不由成长环境所决定,也不受成长方式的约束。
我们往往以为云游者了无牵挂,但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家却并非如此,他们只是尽量避免对某一地点产生依赖罢了。在他们眼中,家并非欢乐的载体,而是一种环境:见方土地上,人们吃喝玩乐,生老病死,或终生定居,或短暂停留一夜。因此,家无处不在,与此同时,又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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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twin 尤其迷恋游牧生活,你大可将其系列作品视为一种挣扎:摆脱「家即天堂」的定见,试图以一种更为激进的观点取而代之。他相信,漂泊者早已借助漂泊找到了居心之所,而漂泊本身,或许就是人类理想的生存状态。
Giorgio Armani 外套;Lemaire 裤装;Loewe 靴子
另一个让 Chatwin 饱受争议的点来自读者的固有印象。人们倾向于将作者的所经之处理解成他本人形象的折射。评论家用「自恋的闲谈」来形容 Chatwin 的作品,认为他刻意混淆了虚构和真实的界限。这种批评并非空穴来风,却也发酵了作品的余味。与其说作者记录了一段段行程,不如说这是一种缜密的自我拷问 -- 抽丝剥茧,直面自身的偏见与无知。
《歌之版图》(The Songlines,Chatwin 的另一本游记,以芭蕾舞剧为切入点,研究澳洲的土著文化)的杰出之处从来就不在于它的精准,而是虚构,围绕情节、人物和叙事的虚构。有趣的是,这些虚构反而营造了某种真实感,它像一本行事日记,详细记录了 Chatwin 围绕生存条件提出的种种假设,以及他自证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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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Chatwin 从未以游牧文化和土著文化的专家自居,他甚至坦言「并不了解自己」;但尽管如此,读者还是愿意接纳他的指引,因为他刻画的不仅仅是自然地貌,还有他本人曲折而绝望的潜意识探索之路。他用作品构建了一座恢弘的迷宫,不经意的转角处,闪耀着斑斓的生命光泽。
这就是 Chatwin 式的非虚构写作。相较之下,他的虚构类文学作品就不那么受关注了。《威达的总督》(The Viceroy of Ouidah,1980)是一部关于非洲殖民主义的荒诞寓言,在他笔下,这本小说就像一段几经转手的民间传奇;《乌兹伯爵》(Utz,1988)则将不同的片段拼凑一体,还原了东欧苏联时代的荒谬与苍凉的幽默感;《在黑山上》(On the Black Hill,1982)是三本小说中最具古典美的一部,故事背景设置于 20 世纪,准确地复述了两兄弟及英国的历史。
Chatwin为《星期日泰晤士报》在印度德里进行采访
他的小说三部曲风格卓然、神秘莫测,并被赋予了全知视角。更巧妙的是,Chatwin 用一种记载沿途奇闻异事般的口吻,营造了某种颇具说服力的「诚实」,这种诚实消解了读者对其真实性的怀疑,从而得以半真半假地投入故事情节。以《威达的总督》为例,在昙花一现的达荷美共和国,一位巴西奴隶主异军突起,又最终蒙羞退败。丰富的细节 -- 谎言、家族机密,被抛弃的先人,沦为娼妓的女儿,血誓、诅咒与复仇 -- 让人目不暇接。
阅读时,读者依然能在脑海中模拟出 Chatwin 的身影,只是这一次,他正藏身于篝火旁,或是潜伏在某人家中,冒着生命危险偷听这些故事。此刻,只有他的专注、老练与沉默,才能挽救他的性命。
Boss 防风夹克;Rothco T 恤、短裤;The North Face 双肩背包
这些作品再次证明了,小说能提供一方庇护,供作者尽情挥洒,同时无需顾虑人们将自己的创作看成某一特定文化、民族或种族的代表。事实上,和游记相比,Chatwin 在小说三部曲中对殖民主义、君主制和不良的政府系统展开了更为波澜壮阔的描绘。借助小说的掩护,作者不再行使作家的责任,而是致力于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言语间,作者本人的情趣和喜好逐渐显山露水。
Filson 工装裤、Boss 防风夹克
具体到 Chatwin,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恋物情结,通过对物品的细致描绘,他以假乱真地编造了一段又一段历史。在《威达的总督》中,有名无实的总督之女继承了父亲的部分财产 -- 「他的银制雪茄烟盒、粉白色夜壶、刻有 F.S. 首字母的象牙柄奴隶手环、巴西棕榈木制成的念珠、手稿包裹的纸屑、佩德罗二世的平板印刷像、一张照片、一片血迹斑斑的帆布」 -- 这些零散的细节,共同拼凑出一幅微型肖像,如同一本关于男主人的传记,静待被人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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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 Chatwin 的所有作品,《在黑山上》最能体现他细腻的笔触和惊人的笔力。毫无疑问,《在黑山上》是朴素的,故事背景堪称平淡无奇;但在表达方面,它简练,优美,且充满了深切的温柔。
故事发生在威尔士乡村的一间农场,而非某个遥不可及的国度。主角不再是古怪的收藏家或嗜虐的君主,而是一对双胞胎兄弟。无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们都从未远离家乡。世界在变,Lewis 和 Benjami(小说主角的名字)却没能跟上时代的步伐。他们尝试过与时俱进,但多数情况下只抓得住世界的尾巴。他们继承了 Chatwin 式的古怪,但并无讽刺之意,相反,人们从中感受到的是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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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twin 出众的语言天赋也在其作品中有所体现。多年的见闻让他写出了真实的惊心动魄:「锡铁般的太阳」低垂在寒冷的黑山山头;白嘴鸦的「翼尖熠熠发光,宛如冰屑」。在讲述宝贵童年回忆的《歌之版图》中,Chatwin 将一种名为 Mona 的海螺形容为「泛着光芒的粉色阴户」,侧耳倾听时,螺腔回荡着海的呼啸。他能准确区分临摹和真实间的异同,在自我观照的同时,Chatwin 也没有放过周遭运转的一切。
Louis Vuitton 毛衣、复古围巾、背包
作家和旅行家一样,都是小偷。他伺机而动,耐心狩猎,只要潜伏得够久,终究会等来泄密的那一刻。一旦得手,他就像喜鹊般迅速飞离,空留一抹黑影。别人的故事成了他的故事,由他讲述,被他分享。
当母语不足以还原故事的本来面目时,Chatwin 会「生造」他认为恰当的表述 -- 6 月炎夏时节的苍蝇「嘤嗡作响」(zooming and zizzing) -- 而毫不让人感到生僻,似乎这原本就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表达(足智多谋也是一位旅行家必备的品质,缺什么都能造出来)。
Thwaites 身穿 Louis Vuitton 毛衣;Gramicci 短裤;复古背包
试图从一部小说挖掘作者的遗憾,或对人生的忧虑,从来就不容易,至少也是一种无礼的行为。但是,《在黑山上》却给读者留下了大量想象空间。该小说出版时,距离 Chatwin 成为一名职业旅行家已有10年之久。 7 年后,48 岁的 Chatwin 死于艾滋病引起的并发症。这让人不禁想到他笔下的 Lewis,一位足不出户的旅行家,空有一腔热爱,却从未真正远行。
上:1982 年出版的《在黑山上》;下:James Ivory 于 1972 年为 Chatwin 拍摄的照片
Chatwin 塑造这样一个人物,也许是在暗喻他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在黑山上》诠释了一成不变的艰辛,尽管「运动」才是常态,但如何完美保持诞生时的状态才更为挑战。我们无法将地球据为己有,能接受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种高贵的品德。「到处都是打嘴仗的小国,有些连名字都叫不上来,」Lewis 这样安慰自己,「真正的旅行只存在于想象中。」但对 Chatwin 而言,旅行既真实,又虚幻。
事实变成了小说,小说映射了现实,真正的探险就在此间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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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Hanya Yanagihara
摄影:Bruce Weber
造型:Jason Rider
发型:Thom Priano at R+Co Garren New York
化妆:Fulvia Farolfi for Chanel
置景:Dimitri Lev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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