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艾认识林深时，他拖家带口。

雨水肆意地拍打在窗户上，好像是在窥探一个个眉头深锁，思考习题的学子们，外面的大雨滂沱与屋内电风扇的转动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艾，你出来一下。”林深的声音打破了教室的安静，同学们一个个抬起头望向门外，随后又事不关己地埋头做习题。

“林老师，有什么指示？”顾艾从座位上走出来，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嬉皮笑脸地向林深发问。

林深手中的伞还在滴水，地上已经有了一小块水渍，他的神色严肃，沙哑着声音缓缓说道，“你们王老师今天要在家照顾孩子，所以……你能不能帮忙在值周室睡一晚上？应付一下检查。”

王老师是林深的妻子，一个中规中矩的女人，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顾艾并不知道，可至少在外人看来他们伉俪情深。

闻言，顾艾挑挑眉毛有些许诧异，最终还是点了头。

值周室的条件简陋，除却桌椅，还有一张双人床，其余的只剩空旷。

顾艾从前也来过值周室几次，但是今天她一个人面对满屋的寂静时，不禁双手环胸望着面前的双人床自言自语。

明明是宿舍值周室，却偏要放一张双人床；明明是双人床，却偏要放一床被子。

因着大姨妈的缘故，所以顾艾的思维较为活跃，她的自言自语声在空旷宁静的室内倒更像是某种抱怨。

等到顾艾被敲门声惊醒时，才发觉自己竟然搂着手电筒睡着了，她迷迷糊糊起身的时候，不小心带倒了桌上的闹钟。

闹钟“啪嗒”一声摔落在地上，这才让顾艾看清了时间，原来离天亮还有好久。

“老师，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吗？”顾艾把门打开，一眼就看到了挡在门前的林深。

林深低头看了眼顾艾，随即他身子往左侧靠了一下，顾艾这才看出原来他身后还有人。

查班人员的身影在楼道内愈走愈远，顾艾的目光还未来得及收回，便听得林深说道，“打雷了，你自己怕不怕？”

顾艾脑回路较长，所以丝毫没觉出这句关切之话有何不妥，于是她边打哈欠边往屋内走，“不怕，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多美的意境。”

听罢，林深的一双眸子暗了暗，但他没有言语，趁着夜风吹进屋内的空挡，他也抬步跟上顾艾。

顾艾不解，转过身来皱起眉轻声问道，“林老师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林深微微握紧了手掌，面对顾艾的轻声询问，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外面的风雨声肆意叫嚣着，不时有冷风从门外狂奔而来。

终于，林深找到了合适的措辞，“男生宿舍的值周室漏雨了，我能不能……在这儿借宿一晚上？”

夜风把这句话送到顾艾的耳旁时，她手下的动作一顿，手指也随之轻颤起来。

于是顾艾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林深一字一句地说道，“林老师，你看清楚，我是你的学生顾艾。”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林深说完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打火机的火苗被从门外溢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

许是察觉到了顾艾眼中的难堪，所以林深把还未点燃的烟丢到桌子上，低沉着声音说了句，“我不是禽兽。”

顾艾终于妥协，她的心理防线被林深一句话给轻而易举地瓦解了。

“林老师，”明晃晃的灯光打在床上，顾艾倚在床头看向睡在床尾，且闭着眼睛的林深。

在这寂静中，顾艾听着自己心脏的强烈跳动声，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虽然紧张但是却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上次最紧张的时候是在什么场合？”

林深好久没有说话，久到顾艾以为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林深的头枕着手臂，思虑良久后，他终于给出了答案，“追你师母的时候。”

顾艾眼珠一转，步步紧逼，“那现在呢？”

问完才觉得失言，今时今地又怎能同师母相比，又怎能同林深的爱情婚姻相比。

一夜都没有等到林深的回答，顾艾在后半夜雨停的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顾艾晚上做了梦，梦见有一只大灰狼追着她不放，再一低头看时，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白兔。

梦中的场景又转变成了顾艾第一次见到林深的时候，那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缕缕阳光洒向窗台钻进房间内，林深抱着年幼的女儿，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向顾艾走来。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顾艾开始刻意躲着林深了，因为她发觉那晚林深的沉稳呼吸声，以及空气中淡淡的暧昧因子，已经在她心里植了根，发了芽。

林深今天身着一件黑色衬衣，露出白皙的脖颈，袖口处则被微微挽起，他举起手臂正在黑板上写着板书。

顾艾便不自觉地想到了那天晚上，林深把手插在口袋里靠在门口，嘴角含笑问她怕不怕。

食指外移，拇指保持按压的动作，中指轻轻推送笔的另一段，绕拇指一周，顾艾还未来得及收回笔，便被粉笔袭击了头。

一截白色的粉笔堪堪落下来，在课桌上滚了几下，这个动作把顾艾拉回现实。

顾艾猛地抬头，却发觉林深正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望着她，“岁月不待人。”

顾艾摸摸鼻子，在林深的注视下，又重新把课本打开，拿起笔作势要写些什么，手下却一个用力划破了纸张。

继而，顾艾听到了林深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从顾艾的座位到讲台只有三米，这三米之内，林深是她的老师，不可逾越。

三米之外，林深携妻带子婚姻在身，不可捆绑。

教导主任坐在吱吱转个不停的风扇底下，目光在对面两人的身上扫来扫去，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们现在面临的大关是中考，谈恋爱这种事应该等到大学。再说了，这情书上居然还有错别字，小伙子你……”

教导主任的说教声在顾艾耳旁绕来绕去，她绞着手指望向窗外，视线不经意间从左边站着的男孩身上略过，能清晰地瞧见他有些微红的脸庞。

——

青春该很好，倘若一切如初见。

如果没有遇到林深，顾艾大抵会找一个同龄男孩，然后早恋吵架毕业，甚至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考虑未来。

命数无常，从此以后，顾艾再也没有了在十七岁喜欢一个少年的冲动，她满心都是大她十五岁的林深。

“林老师，小姑娘是你们班的吧？”教导主任正在侃侃而谈时，恰好发现前来送东西的林深。

林深看到顾艾时，眉毛上挑，有些许诧异，转而发现她身旁的男生以及桌上的粉红信封时，心下了然。

林深不动声色，脸上带着笑意对教导主任点头，“对，所以主任，我先把小姑娘带走了？”

顾艾亦步亦趋地跟在林深身后，她在等着林深开口询问，可是这一路上林深都没有说话，偶尔遇到打招呼的学生，也面带笑容地点点头当做回应。

窗户边的几株植物在夕阳下，依然挺立着身子，花盆也投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阴影。

办公室的老师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林深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水，然后开口淡淡问道，“男生是哪个班的？”

“啊？”顾艾显然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竟是问这个，于是她憋红了脸，想开口解释。

许多话都到了嘴边却又被咽下，顾艾只嗫嚅着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他。”

林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水杯放在桌子上，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情绪，顿了顿，他问道，“你在躲着我？”

顾艾猛地抬起头，跟林深对视着，还未来得及开口解释，便又听得林深猝不及防地说道，“我离婚了。”

好像有波涛汹涌般充斥着顾艾的心间，无数个问题在她心里翻滚，她微张嘴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林深夫妻二人到底发生了什么，顾艾没有问，反正三三两两的总是那几件小事引发了他们对婚姻的反思。

分手离婚，顺其自然的好像是吃顿家常便饭般简单。

比如林深夫妇，比如顾艾父母。

顾艾从满地狼藉的家里跑出来时，天色已近傍晚，她亲眼目睹着父亲提着行李箱离开她们母女的决绝背影。

顾艾逆行站在晚归的人群之中，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下一秒后她开始拔腿就跑，在浓重的夜色中狂奔，这一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见到林深。

林深离婚的事情没有公开，所以他找了个借口便搬来学校住，顾艾推开他的房门时，林深正在疾笔写着什么。

“等我中考完，你会跟我在一起吗？”顾艾丝毫不顾眼前人的惊诧，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便开口直白地问出了这句话。

当时年少，顾艾只觉得勇气二字可以贯穿所有，可是长大后她才发觉，现实可以有一万种方法打倒她固守一隅的爱恋。

林深怔了怔，继而从房间内走出来，光影从他的身后慢慢隐入黑暗，他在门口站定，伸出手摸了摸顾艾乱蓬蓬的头发，“若是你问，我必然会回答，都多大的姑娘了，哭什么？”

顾艾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哽咽着，“林深，我没有家了。”

透过顾艾的眼睛，林深可以看到自己正在注视着她的身影，于是他莞尔一笑安慰眼前的少女，“那正好，我也没有家了。”

那正好，我也没有家了。

这句话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顾艾心间，却砸痛了她八年，至少在某些时刻，顾艾曾真真切切地考虑过嫁给林深这件事。

每每林深布置了作文，顾艾都胆大包天地在文末写下，想你。

林深煞有其事一本正经地点评，与前文不符。

时间就这样匆匆而过，中考倒计时已经被擦干净，那一个个在埋头苦学的身影，在出了中考考场后都释放了天性，或旅行或打游戏或偷偷恋爱说着甜言蜜语。

暑假天气燥热，顾艾每天都窝在家里，搂着西瓜给林深发短信，只有寥寥数语，但是少女骨子里的露骨想念清晰可见。

7月2日，想你。

7月3日，想你。

7月4日，想你。

……

这条信息，每日必到林深的手机上，整个暑假不曾间断。

后来九月初，顾艾顺利地升上高中，因为不能经常跟林深见面，所以每每打电话时，都会嘟嘴抱怨。

宿舍内有些吵，所以顾艾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猛地想起几句话，便背给林深听，“以前看过鲁迅先生写的情书，着实喜欢，原文是这样写的：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斜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

电话那头的林深正在喝水，听完后轻笑起来，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仿佛这样顾艾就能看到似的，“嗯，背诵得不错。”

顾艾把碎发别到耳后，故作嗔怒，“口是心非，难道你不觉得我这是似有所指吗？”

听罢，林深把桌上的试卷摊开，故作疑惑，“咦，自从一个叫顾艾的毕业后，怎么就没有人在作文后面写多余的话了？”

顾艾站在阳台上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任由微风吹乱她的秀发，在夜色下，她那一双清亮的眸子注视着遥远的天际，妄图看破未来，

“大叔，大学毕业后你娶我吧。”顾艾经常给林深起各种有爱的昵称，林深对这种事倒是不在意，也便任由她去。

在猝不及防地问出这个问题后，顾艾便一脸紧张地等待着林深的回答，但是她清楚地听到那头，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问，“爸爸，你在给妈妈打电话吗？”

林深放下手机哄了小姑娘几句，才回过神来重新问了句，“你刚刚说什么，抱歉，女儿有点闹。”

这一刻，顾艾如泄了气的皮球。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顾艾征求林深的意见，两人一起选学校，偶尔意见有分歧拌几句嘴，最后都被林深的几句话给轻易化解。

十九岁的顾艾觉得，她这一生是难逃林深的魔爪了。

2013年的年末，被窗外燃放着的鞭炮催着结束，顾艾捧着杯子站在阳台上，望着天际里盛放的烟花，顿时玩心大起，于是她用新买的手机卡给林深发消息。

“老板，需要特殊服务吗？”

这等俗不可耐的套路，顾艾玩得不亦乐乎，一连给林深发了好几条。

到最后，也没看到有信息回复，大抵是林深这个考究的人把号码给拉黑了，想到这儿的时候，顾艾忍不住轻笑起来。

除夕的娱乐节目只有春晚，母亲禁不得熬夜，便早早地睡觉去了，徒留顾艾一个人在客厅开着电视机走神。

这期间，顾艾给林深打了三通电话都没人接，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林深有事情在忙。

顾艾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消息回复，电视机里演员的卖力演出都没有博得她的一分注意。

手机铃声刚响了几秒，就被顾艾接起，电话那头的林深先发制人地开口道，“下来，我在你家楼下。”

顾艾光着脚跑到阳台上，直到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时，脸上才出现灿烂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顾艾从楼道里冲出来便钻进林深的怀抱里，说完话后，才发觉脚上的拖鞋还未来得及换。

林深轻笑两声，一只手挽住她的腰，低头轻语，“为民除害来陪你跨年，免得乱发短信叨扰旁人。”

顾艾忍下心中的甜蜜，反击道，“大叔居然这么浪漫？”

已经很晚了，天空中偶尔还有几颗烟花冲上天际，然后开出绚丽的花，等到零点时，将会有一大群人从家里跑出来，然后又会有大一波烟花占据夜空。

似乎人们是想通过这种形式来证明自身的存在，来证明彼此爱着的痕迹。

顾艾先打开门，试探性地叫了几声“妈”，没人回答，她这才放心地把林深领到她的卧室。

“你妈发现了怎么了？”林深坐在床边，一只手把玩着打火机，虽是担忧的语气但脸上却什么神情也不露出。

顾艾把水杯放到桌上，对着林深眨了眨眼睛，轻笑起来，“那就算是送了一个女婿做新年礼物给我妈。”

零点如约来到的时候，林深搂着顾艾拥吻。

恍惚间，顾艾又想起了初三的那个夜晚，雨声不止，她当时问了一个很拙劣的问题，那个问题林深至今没有回答。

不过那又如何，反正现在林深是顾艾的，而顾艾是林深的。

临开学之前，林深在厨房忙着做菜，顾艾几次来帮忙都被他拒绝，“到沙发上玩游戏去。”

顾艾趴在沙发靠背上，冲着林深撇撇嘴，“可是我想当贤妻良母啊。”

林深冲着客厅大喊道，“不不不，你是我最聪明的弱智儿童。”

林深的身影在厨房里忙来忙去，顾艾托着腮看了一会就痛下决心以后要学习做菜，而在这儿之前，她依然自诩为贤妻良母。

“某人，快快把我这个贤妻良母娶回家。”顾艾打开手机，发下了这样一条微博。

后来顾艾才知道，很多事情，都如歌词中唱的一样，多年以后，原来每段故事的结尾都相似。

2014年的冬天来临时，顾艾得了重感冒。

林深在电话中多次嘱咐她要吃药并且多喝水，顾艾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喉咙，轻轻地“嗯”了一声。

说完这些后，电话那头的林深顿了顿，他带着试探性问道，“最近是不是又登我微信查岗了？”

尽管林深看不见，但是顾艾摇了摇头，“没有。”

林深还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大意是微信上有些资料找不到了，正在这时，顾艾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在跟林深说话。

林深回了那个女人一句，虽然声音很小，但是顾艾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人问，给谁打电话？

林深说，一个朋友。

女人声音的熟悉程度让顾艾一下子就想到了林深的前妻，算起来，顾艾还得称呼她一句老师。

“林深，我是朋友吗？”顾艾的手指有些许颤抖，虽然嗓音沙哑，但是并不妨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原题:《亲爱的，这是师生恋啊》，作者：陆过。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