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机器 | 一日余生

1

我是个时间机器管理员，第一天上班就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他形容枯槁，慌慌张张，说话时而快得像三倍速快放，时而又慢得两秒钟才挤出一个字。明显的时间混淆眩晕症。

我立刻警觉起来。

第一天上班，我可不想出什么岔子。

“今天好啊，莱斯特小姐。”他说。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

还有，他明明是第一次走进这台机器，看起来却非常疲倦，好像已经乘坐了上百次一样。

太可疑了。

我的手按在了报警器上。

这时候，他提了一个问题:“今天是几月几号?”

我看了看机器面板:“8月18。”

男人的脸上露出一种介于绝望和解脱之间的神情。

就好像在说:“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啊。”

他凄惶地提了一个请求:“和我聊聊天吧。我在这一天里，已经过了好久了。”

“你是……”

“一日囚。”

被处以一日无期徒刑，在有生之年永远过着同一天，直到死去。

原来是这样。

我谨慎地点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有一天，我走到这里，发现了这个时间机器。当时我欣喜若狂，以为坐上它就可以离开。那时候的你就像现在一样警惕，一看到我就想报警。”

我还放在报警器上的手抖了一下，有点尴尬。

他看出了我的局促:“其实你不用报警，因为我根本就逃不出去。”

连坐时间机器都逃不出去么?我咂舌:时间警察果然不是吃素的。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连坐时间机器都逃不出去?”

我点点头，看来他已经和我进行过无数次这样的对话了，在他漫长的一日刑期里，他不知道已经踏入这台时间机器多少次。

“不管我坐着这台机器开往什么时间，都还是会回到今天。”他呼吸急促，“我试了一次又一次，每次时间机器停下来，我都问你，这里是几月几号?你总是看看操作面板，然后惊讶地告诉我，8月18，还是8月18，永远是他妈的8月18!”

原来被判了一日刑期的人，就连坐时间机器都无法越狱，难怪他们能让他这么轻易地走进这台机器来。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不再惦记着报警了。

“后来，我就不再试了。”他颓然地说，“不过我还是常常会来这里找你，因为你是我在这一天里唯一的朋友。”

我很想说些安慰他的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时，他看到了我手边的钢琴。

对时间旅行的审核十分严格，所以我一天当中能接的单子非常有限，这架钢琴是我放在这里打发时间用的。

“可以给我弹首曲子吗?”他说。

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在钢琴前坐下来:“你想听什么?”

他竟然从身后拿出一本钢琴谱来:“可以给我弹这一首吗?”

你倒是不客气，我心想。

那是一首《银河系的阿狄丽丝》，难度很高，我虽然听过，却从没有亲手弹过。

我把曲谱放在架子上:“没学过这首，只能乱弹了。”

磕磕绊绊的琴声响了起来，在时间机器里回荡。

他把头靠在墙上，安静地闭目沉思，渐渐地好像睡着了。

在他英俊的脸庞上，留下了岁月反复刻上去的皱纹，鬓边点点白发像森林里嘈杂的麻雀。

不知道他几岁了，我想。

在无眠的万古长夜里，一直听见时间的喧哗。

真是可怜的人啊。

随着琴声的停止，他睁开了双眼。

“谢谢你。这里是我唯一的避难所。只有在这里，我听不见时间的声音。”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点子:“喂，虽然你不能离开这一天，但是我可以啊。我可以坐时间机器去未来，帮你看看明天、后天、大后天发生了什么不一样的事，然后回来告诉你。这样一来，你就不会那么寂寞了。”

他愣住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再见，莱斯特小姐。”他突兀地抛下这么一句话，逃也似的离开了。

留下我莫名其妙。

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帮助呢?

2

我被判处一日刑期。

在有生之年，我将永远过着同一天，直到死去。

每一天我见到的人，第二天都不会记得我的存在。

每一天我做过的事，第二天就像没做过一样。

但是我在这永恒的绝望里遇见了一个人，她的存在让我看见了一丝光明。

虽然，那光明本身也像寒风中飘摇的烛火一样，摇摇欲坠。

她叫莱斯特，是时间机器的管理员。

我曾经想坐着时间机器逃离这一天，后来发现根本没用。但是在这许多次徒劳的尝试里，我认识了莱斯特小姐。

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当我告诉她我的处境时，她便提议，由她代替我去不同的日期看看。

她说，这样我就不会那么寂寞。

第一次听到这个提议的时候，我欣喜若狂，就像在一间牢房里关了几十年的犯人终于得到了一个放风的机会。

我千恩万谢，看着她坐进了机器，拉动操作杆。

十分钟过去了。

她一脸抱歉地回来，告诉我:由于这是第一天上班，她没有走出机器的权限，所以她虽然去到了第二天，却什么都没能看到。

这话听在我的耳中，却犹如一声巨响。

我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和她说，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她一定以为我是因为失去了最后的希望而大受刺激。

但事实上，我的崩溃却是因为别的原因，一个我还不能确定的原因。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再去见她。

没有莱斯特小姐的日子，比之前更加孤独了。我只能自己想尽办法去找事情做。

那段时间里，我在自己能去到的所有地方上蹿下跳地做好事。送老奶奶过马路，帮清洁工扫地，抓公车上的扒手，揍弄堂里的小混混，等等。

由于我对这一天里会发生的事已经太过熟悉，所以不管做什么都是信手拈来。

结果，这一带被我统治得井井有条。

有时我会自嘲地想:这是我的一日王国。

但我做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希望那种人们称为善报的东西，可以借由某种飘渺的渠道，来到莱斯特小姐的身上。

既然科技待我以残酷，我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迷信。

我再回到那台时间机器，已经是五年后了。

当然，对我来说是五年后，对其他人来说还是同一天。

那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关于时间机器的传言。这传言与我之前的猜想结合在一起，勾勒出一个令我心悸的事实。如果事情确实如此的话，我必须要告诉莱斯特小姐真相。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那里，打开了时间机器的门。

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有那么几秒钟，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变老了一些。

于是一切都被证实了。

悬空的五年时间，没有在其他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却唯独在我和她的身上留下了衰老的刻痕。

这意味着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她和我一样，是被困于这一日中的人。

唯一的区别，是我知道，而她不知道。

传言说，8月18日这一天，是时间机器被创造出来的日期，为了保持时间场域稳定，时间机器的运行必须以这一天为起点和终点，也就是说，不管开着机器去了哪里，最后都还是要回到这一天来。

所以，时间机器管理员必须永远停留在这一天里。

当然，这一点，他们是不会告诉莱斯特的，他们只是告诉她，日子会正常地过下去，只是她第一天没有权限离开机器而已。

然后每天给她清除记忆，让她一直以为这是自己上班的第一天。

莱斯特小姐，就是这样被困在这一天里的，而她始终对此毫不知情。

我已经被法庭判处一日刑期，这辈子是没办法逃离了，但莱斯特小姐却不是，只要我能向她揭示真相，说服她辞职，时间旅行管理局就有可能还她自由。

必须告诉她真相。

但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怎么才能让她相信我的话呢?

3

他神色憔悴，看见我把手放在报警器上，既没有惊慌也没有暴怒，只是颓丧地点了点头，说:“今天好啊，莱斯特小姐。”

好像跟我很熟似的。

他用深邃的眼睛淡淡地望着我，就像在最深的海底度过一个风平浪静的瞬间。那眼神里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悲哀，仿佛破釜沉舟一般，既沉重，又轻松。

那一刻，我突然开始怀疑，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吗?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为了今天，我已经准备了七年时间。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听起来可能有些荒唐，但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能听我把话说完。”

我奇怪地看着他。

他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时间旅行管理局欺骗了你。他们暗中对你进行了时间监禁，让你永远无法离开今天。不管你以为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得告诉你，事实上，你和我一样，被困在了这一天之中。你我都是时间的囚徒，只能反反复复地过着同一天，永远看不到明天的曙光。

如果你不尽快辞职的话，你将在这一天里失去几十年的生命。直到你退休的那一天，他们才会解除对你的监禁。”

我感到很荒唐:“您在说什么?这不就是一日囚吗?我怎么会是一日囚呢，我是时间机器管理员啊，是经过严苛的考试，从几万个申请者中被选出来的。”

“没关系，我会向你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他走到钢琴前，“可以为我弹一首曲子吗，莱斯特小姐?”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身上好像有一种魔力。他的鬈发，他的声音，他深灰色的瞳孔，好像都在说着同一段话:“跟我走吧，莱斯特小姐。按我说的去做吧，莱斯特小姐。我爱你，莱斯特小姐。”

我突然为自己无来由的想象而羞愧，却又不知道这无端想象是来自何方。

我只知道，那声波的频率悲伤而温暖，令人无法抗拒。

我在钢琴前坐下来。

“《银河系的阿狄丽丝》，可以吗?”他请求道。

“我不会弹啊。”

“试试看吧，莱斯特小姐，试试看。”

虽然感到荒唐，我还是试着把手放在了琴键上，脑海中努力回想那首世界名曲的旋律。

第一个音大概是mi，然后……

熟悉而悲伤的旋律自动从我的指间流淌出来，就像上足了发条的八音盒。一切自然而然。

我顺畅地弹奏着这首第一次见到的曲子，就像……已经弹奏过千万次一样。

一曲终了，我惊讶得愕然无语。

“这就是我要给你看的证据，莱斯特小姐。他们虽然删除了你大脑中的记忆，却没办法抹去肌肉记忆。在这几年里，我曾经无数次请求你为我弹奏这首歌曲，看着你从生疏到熟练。虽然你已经不记得那些为我演奏的午后，手指却还记得每一个节奏和音符。”

“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快去辞职吧，离开这个牢笼，你还有大把的人生要过啊。”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苦涩，“再见了，莱斯特小姐。”

这一天，我向时间旅行管理局提交了辞呈。

他们竟然厚颜无耻地承认了自己对我进行的时间监禁，并拒不道歉。

我想要报警，却遭到了意味深长的威胁:“我们是可以回到过去改变一切的。要跟我们作对吗?好好想想吧。”

我只能选择离开。

在离开前，他们给了我一个硬盘。

“这是你这七年间的记忆。你可以选择恢复，不过我建议还是不要了，反正都是同一天的重复，同样的经历，同样的乘客，恢复的话也够无聊的。”

“不劳您费心了。”我冷冷地说，夺过硬盘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家，我将记忆硬盘放进读取器。

然后，突然间一切都回来了。

我所不知道的一切。

我看见那个人，每天都出现在时间机器的门口，对我说“今天好啊，莱斯特小姐。”

我看见他的脸色一天天从阴郁变得阳光。

我看见他拉着我穿越大街小巷，在咖啡店里把咖啡泼到半空中然后一滴不洒地稳稳接住，在弄堂里一个人把一群小混混揍得人仰马翻，在杂货铺里用10秒钟拼完一幅巨大的拼图。当时我震惊地拉着他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苦笑着回答:熟能生巧……

我看见有一天，他跌跌撞撞地从这里跑出去，许多年都没回来。

我看见他再一次回来之后，皱着眉听我弹了一遍又一遍蹩脚的钢琴。

时间一天天过去，琴声渐渐从生涩变得流畅，终于有一天，我弹得很好了。

那一天，他的脸上神色难辨:“该说再见了，莱斯特小姐。零点一过，今天的一切你都不会再记得，所以……我爱你，莱斯特小姐。”

他走出了时间机器，背影越来越远，终于和月光溶为一体。

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独自坐在黑暗里，巨大的安静充斥着房间。

现在，事情变得很麻烦了。

我发现我爱他。

我爱上了一个一日囚。

4

她走了。

莱斯特小姐离开了这一天。

我在酒馆里喝了一整晚的酒。

“把最贵的酒都拿上来!”我嚷嚷。

反正零点一过，就不用付钱了。

说起来，我就像被困在同一天里的灰姑娘一样。

这个想法让我笑了起来。

莱斯特小姐，希望你也能遇见自己的南瓜马车。

坐上就飞奔吧，不要回头。

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新的一天，新的绝望。

鬼使神差般，我又来到了时间机器的门前。

不知道他们又找了哪个倒霉蛋来当管理员。

作为一日王国的统治者，我是该去和这位新臣民打个招呼了。

我敲开了那扇门。

“你好啊，管理员……莱，莱斯特?!”

坐在那里的，依然是莱斯特小姐。

“他们不让你辞职?”我冲上去抓着她的肩膀，疯狂摇晃，“删除记忆了吗?他们又删除你的记忆了吗?他们又对你做了什么?”

“不是的。”她笑了笑，“我是自己回来的。而且我和他们说了，以后可以不用删除我的记忆了，没关系的。”

“什么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啊!这样你就永远被困在这一天里了!”我大吼，“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莱斯特!”

“我想的很清楚了。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那一刻，我仿佛看见这十年间的每一天都重叠在了一起，听见这十年间她弹过的每一首《阿狄丽丝》都汇合到一起。

如果时间有声音的话，这一刻，它一定是鸽子翅膀的拍打声。

哗啦啦，哗啦啦。

渺小的孤独，盛大的绝望，这一切都像鸽子一样从我的生命里飞走了。

哗啦啦，哗啦啦。

莱斯特小姐举起凳子朝时间机器操作台砸下去。

哗啦啦，哗啦啦。

她彻底毁了那台机器。

“我曾经以为这是给人带来自由的机器。谁知道，它只不过是另一个牢笼。”莱斯特小姐说。

我目瞪口呆:“你毁了时间机器?你疯了，他们会判你一日监禁的。”

“那又如何?”在鸽子翻飞的声音里，莱斯特小姐看着我的眼睛:“如果余生只能过着同一天，我希望，是有你的那一天。”

本周脑洞题:假如西游记里的小妖精活到现在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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