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的日与夜。

海上生明月

"我们会飞进另一个季节。"

机长广播通知,这趟从北欧飞往南欧的航程将要结束。一靠近那不勒斯,飞机就开始了下降。

夜色里,你会看到所有亮着灯的街道、城区都伸向了海边,最后在海岸线那里汇集成一条既明亮又清晰的边界,它区隔出黑色的大海和这片历史悠久的陆地。此时,无论是海、陆地和时间,都能让人产生"无限"的感觉。

意大利那不勒斯和香港维多利亚港、日本函馆并称旧世界三大夜景地。这里历史悠久、天低海阔,可以在海边任何一处远眺维苏威火山。山脚下,大概我永远辨识不出来的,是毁于火山喷发的庞贝古城--大小城镇往往连成一片。

这是我在夏天时最宝贵的三天假期,不过此行的性质和度假相去甚远:我专门设计了为期三天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之旅。这套畅销全世界的小说,描述了 两个在那不勒斯出生的女孩(埃莱娜和莉拉)持续半个世纪的友谊,这是一段关于友谊、爱、嫉妒、暴力、命运的史诗。作者费兰特天才般的写作,让作为读者的我对那不勒斯也充满了好奇。

因此,我决定亲自前往那不勒斯,并在此地完成一个秘密任务。

我在飞机上读到了从出版社编辑那里拿到的译稿,四部曲中的第三部《离开的,留下的》。主人公们经历了童年、少年时代,在第三部中进入了中年:莉拉的人生发生了"倒退",埃莱娜也重新回到了那不勒斯。

"在那段时间,我觉得我们城区和那不勒斯其他城区没什么差别,罪恶从我们的城区蔓延到整个那不勒斯,没有任何地方得以幸免。我每一次回到那不勒斯,都会觉得这个城市像一潭烂泥,它无法承受季节的变化--寒冷和炎热,尤其是无法应对暴雨:不是加里波第广场被水淹了,就是博物馆前的走廊倒塌了,要么就是某些地方滑坡了,一直停电,那些黑黢黢的、充满风险的街道,一直保留在我的记忆里。"

出租车穿过一条条沿着海岸的狭窄街道,和小说里描述的一模一样。窗外可见山坡上绵延散布的民房,一片灯光在南方空气中晃动闪烁。巨大的圆月就浮在海面上--大得惊人,又实在离海太近,好像它是湿的。

夸张的月色让人不安。到达酒店的时候,前台听到我给出租车司机的费用,遗憾地说:他让你付了三倍的费用。你被骗了。

那一刻的我,才更像是真正抵达了四部曲里的那座城市。

暴力的

但是到了白天,一切都变了。意大利南部的阳光仿佛带着文学色彩,让这座在夜里备受鄙视的城市变得辉煌起来,给所有人都带来了希望--不是希望变得更好,而是希望一些错误和不幸能够远离。

"他们不为贫穷或贪婪所折磨,他们没有愤恨,也没有怒火,他们就像以前居住在这里的神仙一样,能欣赏到这辉煌的景色。"(《离开的,留下的》)

小说还赋予了这次旅行全新的价值。普通意大利语算是外地语,因为多数人仍然使用那不勒斯方言。这种情况无疑为一个旅行者带来了沟通上的困难,因而我才感谢小说所做的一切:它记录了人物,为人物提供了背景,也恰到好处地呈现出了当地的历史。

我在那不勒斯的穿行并不依靠谷歌地图,而是紧贴那个时代的街道--不是充满皇宫和教堂的希腊或是罗马时期,而是横跨九十年代的战争和经济建设时期,那种挂满衣物的街巷延伸到上坡上的景象至今未变。

童年时代,正是在这种遍布阴影的街道里,莉拉和埃莱娜第一次见面,并无一例外地,在那些阴影里见识了无数的血腥暴力事件。莉拉也是在这样的街道上,第一次被马尔切洛强吻--后来她通过自己特有的方式,用裁皮子的刀顶住马尔切洛的脖子,后者就死心塌地爱上她了 ,他弟弟米凯莱也爱上她了,其实是爱了一辈子。

"我一点也不怀念我们的童年,因为我们的童年充满了暴力……但是,我那时从来没觉得我们遭遇的生活很糟糕,生活就是这样,这很正常。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习得的一个责任就是,在别人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艰难之前,我们不得不使他们的生活更加艰难。"("那不勒斯四部曲"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

正是这样的街道,给了每个人逃脱的理由。

"界限消失"

我对小说的喜欢更来自于作者对小人物的描写。那些从小巷子里钻出来的男孩女孩们,带来了女权主义的隐喻以及知识分子的觉醒,他们都在和自己的命运做斗争,也让我自己"小城青年"的出身和他们那些孩子气的行为频繁地吻合着。

你能够想象,那些意大利底层人,是如何竭尽自己的一生从这里逃出、从自己的人物设定中逃出--在"逃脱"这件事上,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呢?

但十多岁的时候,青春期的莉拉,在一个男孩们爆发阶级战争(用烟花爆竹进行"交战")的晚上,看到了这个世界上财富和权力的丑陋。那是属于她的"界限消失"的时刻。

为了证实这个时刻,我在傍晚来到海边,等待着烟花升起。

费兰特没有凭空捏造关于烟花的场景,实际上,我真的在海边看到了对岸那些距离遥远、徐徐升起的烟花。

海岸过于宽阔,没有人听得到烟花爆炸的声音。它们静静地飞入空中,然后像历史一样消失。

卡普里

小说的很多情节都发生在伊斯基亚岛,埃莱娜总是带着少女的欲望去那里度假,希望遇见尼诺。我曾经指出,这和很多人旅行的动机一致:表面上是放松、寻找可能的意义,事实上是被感情或是身体的刺激引诱。

不过所有人都跟我说,你要去一趟那不勒斯对面的卡普里岛。那里比伊斯基亚岛甚至那不勒斯更美丽。"你看到的每一个画面,都像完美无瑕的手机屏幕。"

卡普里美不胜收,但我总是忍不住回头:看到船只都往那不勒斯开去,留下长长的痕迹,像水蛇。

其实在当天早晨的时候,船刚刚开出,我就回头望向城堡山。那是我唯一感到亲切的地点。傍晚我曾在城堡下的餐厅吃饭,却发现那家餐厅不能用信用卡结算,我和那个唯一会说英文的服务员说,我现在去找银行取现金,看着忧心忡忡的他说,你不用担心。人生地不熟,找银行花费了我将近半小时的时间。那时天已经全黑了,我才重新出现在餐厅门口。那位服务员看到我,简直喜出望外,他最后边和我握手边说:感谢你回来。显然他认为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只有在远处,那不勒斯的景色才散发着让人回头的魔力。有一次,埃莱娜(终于还是)重返那不勒斯,作者就是这样展开描述的:

"天空是铅色的,海湾像巨大的熔锅,从边上挤压着天空,浓密的乌云翻滚着,向我们涌来。但在天边,在大海和乌云中间,天空上有一道长长的、铅白色的、非常耀眼的裂痕,映衬着维苏威火山的紫色影子。"

回头,是因为"所有人都无法逃脱过去"。

第三部小说更加确立了那不勒斯作为莉拉和埃莱娜人生灵感的源泉,也更加肯定了每个人的出身对于未来而言都是不可拆破的牢笼--这个牢笼会以各种形式伴随我们一生。最重要的是两个女主人公都渐渐步入中年(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相对于青年时期失去了青春活力的阶段),人物境遇此消彼长,却更加丰富,因为人物开始了在吸收知识和纯粹的爱情之外,和世界建立更紧密的关系。

为了获得一种更紧密的联系,我带着五百张手写明信片来到那不勒斯。

这是我说的秘密任务。收信人都是我的读者,这些人出于信任,向我订阅了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前两部作品。明信片是一种小小的答谢,它们将跨越千山万水,来到陌生人的手中,成为一种时间的证明。

旅行者们

每个回头的时刻,我都再次明确了"那不勒斯四部曲"在这次旅行中的位置:处在一个中心,连结我、读者、费兰特和这座城市,表达了旅行意义。我前往那不勒斯,最重要的原因是这部小说,它成为我了解一座城市的兴趣来源、出发的理由,也让我的旅行第一次有了具体的目的。

通常,作家希望在小说主角身上实现一种人和世界的紧密关系。而现实中的旅行者们,更知道自己的位置。

“我们这一生，也许会走过几十个国家，却终究不希望自己只是个匆匆过客，而是渴望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更紧密一些，渴望因为旅行及旅行中遇到的一切，而逐渐长成自己最期待的样子。”旅行者蔡景晖说。

蔡景晖同时是穷游网联合创始人和总裁。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穷游”因为字面上的意思，很容易让人误解它是一个提倡廉价旅行的网站，但事实是上，这个名字并不代表旅行花费的金钱，而是展现了永无穷尽的旅途，是国内领先的出境旅服务平台。

2017 年，他们希望人人都能成为旅行中的“创造者”。

“有人只有一个小相机，却在埃菲尔铁塔下连续蹲守一周，只为拍下铁塔的每一个动人瞬间--创造，没有技术的高下;有人无力负担米其林摘星的高昂费用，却认真记录每碗平民拉面的口味和地区特色--创造，不是消费的高低;有人在圣彼得堡连看十三场芭蕾舞，有人连续七年去探访同一个非洲部落--创造，也未必是地理上的广度;有人带着孩子去旅行，创造独一无二的亲子教育方式;有人每年必与父母同行，创造一段可永久追忆的美好时光;所谓创造，就是用热爱与世界不断对话的过程。”

你也听说过类似的事。

有人因为《那不勒斯四部曲》来到意大利的南方，探寻小说的场景，并向五百位拥有共同阅读经历的人寄出明信片，为有人因为约翰·缪尔的《夏日走过山间》，开始了印第安纳--佛罗里达--旧金山的漫长旅程，最终来到在内华达山脉附近的山脚下;还有高村光太郎的《山之四季》，有人会为它来到岩手县，而他们真正出现在书中描述的山野，正因为“浸润是更为自然且重要的事。”

旅行反而成了载体，对文学的热爱，成为了他们与这个世界保持紧密的方式。

落日

所以来到那不勒斯并不是逃离，也不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出发之前，我已经想好为什么出发，反而让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参与创造的充实感，这是“用热爱与世界不断对话的过程。”

似乎唯一的遗憾是，我因为舟车劳顿，连续三天错过了日出--终于把亲眼所见的景色留给了现实中的自己，而把属于小说的那部分，留给了小说。

这让我想起决定回到佛罗伦萨的埃莱娜，在她人生中的某一个上午，她决定四点钟起床，来到那不勒斯的海边。

“我来到了海边，天空开始发紫，在黯淡的天色下，大海像一张发灰的纸，天空上没几朵云彩，天边是粉色的，光线把奥沃城堡切成了两段，在维苏威火山那边，是一片辉煌的赭红色，在火车站和波西利波那边，是一道长长的褐色，沿着礁石的那条路空荡荡。”

最终，我决定离开卡普里岛，乘船抵达峭壁之上的坎帕尼亚。

又乘两个小时的火车，途径大小城镇和维苏威火山，返回那不勒斯。有那么几秒钟，火车上的人同时发出了惊呼，他们看到了壮观的夕阳--我望出窗外，发现自己还是错过了夕阳最后的时刻。

但这就是所谓的完美结局。

其他附注:

1、除黑白人物图片外，照片均由乌云装扮者拍摄;

2、四部曲之《离开的，留下的》中文版将于十月上市;

3、明信片已全数从那不勒斯邮寄，部分读者已在微博陆续晒出。

乌 云 装 扮 者

To see behind walls.To draw closer. To find

each other and to feel.That is the purpose of life.

世界、黑色趣味和明亮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