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首都机场到名古屋机场需要三个小时，童微微偏头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季然。果然不出所料，他歪着脑袋张着嘴巴，靠在椅背上睡得不省人事。

弯腰捡起被他扔到脚下的空调毯，撕掉塑料包装抖开盖到他身上，童微微靠回座位上继续看iPad里下载好的美剧。听着耳机里语速飞快的美式英语，看着屏幕下方白色加粗的中英文字幕，童微微却是半点剧情都没往脑子里过——此时此刻徘徊在她眼前心底的，只有当初十六岁的自己和十六岁的季然。

那是十年前，他们还在读高二。

当时季然算得上是年级排行前十的帅哥，篮球场上的扣篮身姿更是能引来拉拉队一浪高似一浪的尖叫，整个年级没有百分之二十也得有百分之十九的女生迷恋着他。

童微微也是其中之一。

她一眼就看上了他的眼睛，狭长得带了些狡黠，明亮得夹了些傲然，配上他的高鼻梁小薄唇，就这么生生闯进了她情窦初开的小心思里。

她喜欢他，不像其他女生那样远远地偷偷瞧上他几眼便含羞带怯地捂脸跑开，也不像其他女生把倾慕藏进心里把暗恋写进日记。她给他折了一千只纸鹤，叠了一罐子星星，带了99天的早点，送了一个圣诞节加一个情人节的巧克力——她将自己所有的喜欢摆在明面上，喜欢得堂堂正正人尽皆知。

后来季然不知怎么就被打动了，在一个阳光明媚天空晴朗的课间走到了她的班级门口，敲敲门让门边同学带话叫她出来，她开开心心跑过去，问他找自己什么事。

至今她仍然记得季然打量自己的目光有多么认真仔细，饶是她脸皮再厚也禁不住被灼烧得脸皮通红，直到她觉得自己脸都笑僵了再也煎熬不下去，才如蒙大赦般听见他扬着尾音开了口：“就是你啊，喜欢我的那个？”

她眨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没顾得上回答。

“还行，”他施恩似的点了头，“就你吧。”

就这样，她成了他的女朋友，开始了他们当时谁也没料到的漫长的十年爱情长跑。

后来童微微也曾问过他，为什么在那么多喜欢他的女生中选中了自己，当时季然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好像是说，看你长得不好看还敢倒追人，傻兮兮挺可怜的。

2

日本当地地陪订的车出了点小问题，只得带着他们二十多个人浩浩荡荡搭城轨换地铁前往位于名古屋市区的酒店，还美名其曰体会日本特色的地铁文化。

下了城轨后，同团一对情侣突然发现背包落在了城轨上，慌慌张张地找导游。最终整个旅行团的人不得不等在检票口，等待地陪跟乘务工作人员说明情况找回背包。

趁等人的功夫，童微微跑去旁边的书亭看了看，琳琅满目的漫画、杂志和轻薄口袋本小说。她一个日文单词都不认识，却挑中了一本封面很好看的书，素白的封皮上绘了一支盛开的曼珠沙华，清冷而妖艳。

按照书后的定价，她打开钱夹付给店主大叔2100日元，第一次使用日元她有点紧张，不小心把100円硬币掉到了地上，硬币咕噜噜滚出好远直到被一只脚挡了下来。

“谢谢。”她朝季然伸出手。

季然捡起硬币递给她，扫了眼她手上的东西立刻皱起眉头：“你又乱买东西。你根本看不懂日语，买它有什么用？”

童微微把硬币付给店主大叔，笑眯眯说了声Thank you，才转过头来木然仰头看着季然，声音轻缓而有力，“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这六天我们不吵架。”

季然没再说话，掉头拉着他的大行李箱往导游那个方向走去。

地陪很快协调完毕，告诉那对懊恼担忧相互埋怨的小情侣，说已经联系上了那趟城轨的工作人员，找到了他们的书包，等五点半的时候他会再陪他们过来车站取书包，至于现在，他的任务是把大家带到预订好的酒店。

一路上，季然走在最前面紧跟呱啦呱啦的地陪，童微微走在最后面跟少言寡语的带队导游并排。出了地铁又步行了十多分钟，他们抵达了位于僻静小巷子里的酒店。

酒店房间小而精致，一水的单人间，软塌塌的大床棉花似的陷进她大半个身子。打开行李箱简单替换了下小挎包里的必备品，童微微敲开隔壁季然房间的门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吃晚饭，根据行程安排第一天的晚饭是不包含在团餐内的，他们需要去各自觅食。

隔着门，季然拒绝了她。

——那好吧，我自己去了，待会儿给你带宵夜回来。

童微微往他微信上发了条消息，从酒店服务台拿了份标有酒店名称街区的周边路线图，背着小挎包开开心心出门了。

漫无目的不知逛了多少个街区，她终于找到了地陪所谓的“名古屋的王府井”这一繁华地段。独自一人吃了满桌的烤肉，去药妆店买了一筐面膜酵素滴眼液还有唇膏和丝袜，又进了电玩厅换了硬币玩抓娃娃。

等她累了困了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一是惊讶地发现已经十一点多了，二是惊讶地发现自己可能迷路了。

靠着酒店地图和磕磕绊绊的简单单词式英语，童微微总算有惊无险一路问路返回了入住酒店，却没想到竟在酒店门口撞见了正抽烟的季然。

“日本街上不许随便抽烟，导游提醒的你没听到吗？想抽烟的话过了这条街那边就有个抽烟区，你可以去那里。”童微微回身指着自己回来时的路告诉他。

季然把烟头弄灭扔进垃圾桶，没好气地瞪着她：“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人生地不熟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你不会给我打电话，”说到一半猛然想起这是国际漫游，童微微立刻改了口，“发微信啊？”

“你根本没带移动wifi好不好！上飞机之前你不是刚关了移动数据，我发微信你能收得到才怪！”

季然发脾气似的跟她嚷着，童微微沉默片刻忽然一笑，打断他说：“季然，你在关心我。”

季然顿时被自己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话给噎住了，忍不住咳了几下。

“我还以为你都要跟我分手了，就不会再管我的死活了。”童微微真诚地说。

“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季然撂下这句话，转身气势汹汹进了酒店，像是在跟谁赌气。

童微微收起脸上的笑容，跟他一起上了电梯。

回到房间拿好浴衣坐电梯去顶楼泡汤的时候，童微微才忽然想起来，自己忘记给季然带宵夜了。所以他在酒店门口等到这么晚，究竟是忧心忡忡在等自己还是饿着肚子在等宵夜？

3

童微微换了地方睡不着觉，睁着眼睛想自己跟季然的这十年。

这十年里，她跟季然小吵不断，但闹到分手地步的大吵只有屈指可数的四次。前三次都还算是非原则性的吵架分手，她倔强他高傲，谁都不肯先低头，不过每次拖到久病自愈，他们都像心有灵犀，不提对错兀自和好如初。

只有第四次，她记得自己当时真是心死如灰，咬牙切齿当自己这几年青春喂了狗，恨不得这辈子都不再跟他有任何往来……不，连见都不必再见上一面了！

那时候是他们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季然背着她交了新的女人。

现在想来，她真觉得当时的自己简直福尔摩斯附体，竟然能从他那辆小桑塔纳后车座多出来的半袋奥利奥顺藤摸瓜揪出他背着自己偷吃的如山铁证。

她跟他大吵了一架，他却一副心累不爱的样子提出分手，说是再也受不了她穷追不舍的电话和定时定点的查岗。可是天地良心，童微微发誓他们早已过了每晚抱着电话聊两个小时直到睡觉的热乎期，谁还有那个闲心穷追不舍电话谁啊！

心知肚明季然不过是找个借口要跟自己分手，童微微汹涌的眼泪把她悉心勾描的精致妆容糟蹋得一塌糊涂，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惊动了他妈妈。

他妈妈朝着自己儿子后背狠狠甩了几巴掌，拉着童微微的手说：“微微啊，小然糊涂，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回去我替你收拾他哈。”

“阿姨我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要跟我分手那就分吧，我别碍着他找九五后小姑娘的道儿，”童微微咬牙切齿却说得心平气和，“但是我怀孕了，他得先带我把这个孩子打掉。”

“童微微你够了！这种没智商的手段你都使得出？”季然的吼声如期而至。

“你闭嘴！”他妈妈回吼斥他，又焦急地问她，“微微你说真的啊？你……有了？”

“妈你别信她，她就是不想跟我分手，装呢！”

童微微冷眼看着他，一句话不说。

最后是季然和他妈妈陪童微微一起去的医院，甚至就在等待化验单的时候，季然还附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你真行，都装到他妈的医院里来了！有本事你继续装，我看待会儿化验单出来你还怎么骗我妈！”

童微微背过身懒得理他，她是真的怀孕了，只是他还不知道而已。

她记得当天她就躺到手术台上做了人流，事后他妈妈买了各式各样的补品一股脑塞给她，又塞给她两千块钱让她好好养身体，她也正式跟季然分了手。

这一次他们分手了整整23天，后来他来找她，说，“微微我错了，我们和好吧。”他抱着她又哭又骂自己糊涂，她擦擦他的眼泪原谅了他。

那个时候她以为他们经历过那样糟糕的事情都能复合，天下间再没什么样的事情可以让他们分开了，这么多大风大浪他们都坚持下来了，怎么也该轮到他们驶入平稳的婚姻港湾了——可是她错了，他们终究是要坚持不过第十年的风浪了。

她也不是只记得两个人的吵架，她也清清楚楚记得他好不嫌弃地伸手让自己把嚼烂的口香糖吐在他手心，记得他把自己脱下来的被雨水浸湿的袜子随手揣进裤兜，还记得他笨手笨脚剥开纸包鸡翅的锡纸，然后把鸡翅全部夹进自己碗里。

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预设到早上六点的闹钟叮叮响起来，童微微苦笑这十年看似漫长，其实只勉强塞得满一整夜的回忆。

4

一宿没睡，正好困到极致在车上补眠。

从名古屋开车到大阪需要三个小时，童微微一上车就戴好眼罩闭上了眼睛。可是这一路她真是没怎么睡着，不是空调大巴睡得不够舒服，而是旁边季然足足聊了一整路的电话。

她知道给他打电话的这个女孩，22岁大学刚毕业，几个月前应聘成了他部门的小职员，模样漂亮又带着几分娇嗔蛮横，小女儿姿态十足很讨人喜欢——别说是季然了，初见时连她都有几分喜欢那女孩，可没想到最后就是这个拉着她一口一个微微姐的小丫头片子，连锅端了她的男朋友。

地陪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传授心斋桥良心购物攻略时，季然终于挂掉了电话。童微微扯下眼罩斜了他一眼，笑道：“你对小情儿还真挺大方，国际漫游诶！昨晚我十二点多回来你都嫌贵不肯给我打个电话问问，今儿跟小情儿一聊就是两个多小时。”

她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前后隔壁座位听得清清楚楚。季然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尴尬恼怒又掺杂着羞愧，精彩极了。

童微微才懒得理他，大巴还没停稳就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她还急着争分夺秒杀去心斋桥血拼呢！该死的非购物团竟然才留给心斋桥四十分钟时间，这哪里够用！

离开心斋桥后直接去了几条街外的日式面馆吃午饭，童微微习惯性磨磨蹭蹭又在最后面，所以下楼梯进地下面馆的时候已经没什么空位可选了，她只得跟季然分桌坐。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乐滋滋地想，伸手拿过纳豆小包调料，学着地陪的样子撕开倒进独立包装的小碗纳豆里，用筷子使劲搅来搅去搅出看起来挺恶心的黏丝。

尝了一小口，童微微觉得自己无福消受这份被地陪夸得营养价值突破天际的纳豆，便把它往旁边一推，专心对付起作为正餐的乌冬面。

吃着吃着，她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因为实在是不好意思再顶着一圈人好奇八卦的目光继续吃下去了。

所以她坐直身子擦擦嘴，迎上对面大妈的目光问：“什么事？”

“那个……闺女啊，你男朋友劈腿啦？阿姨跟你讲啊，这样的男人千万不能要，不然迟早有你后悔哭的时候，你看我那个姑娘啊，当时就是死活说不听，最后还不是……”

没兴趣八卦别人家的满地鸡毛，童微微赶紧打断眼瞅要陷入长篇大论的大妈：“阿姨您说的我都懂，放心吧我回去就跟他分手，其实我们这趟旅行就算是分手旅行了。”

大妈愣了愣，才嘟囔着叨唠了句：“你们年轻人花样真多，闹个分手还花这么多钱来旅游，都分手了还旅个啥游啊？”

童微微捧起碗喝掉最后几口汤，笑眯眯跟大妈说：“我吃好啦，先上去透透气，地下待着老觉得憋得慌。”

施施然离开餐桌，童微微看都没看背后那桌的季然一眼，径自去了大巴车前等集合。

她想任何人都不会懂，甚至就连季然大概也不明白这趟所谓分手旅行的意义何在，只是她要了，他便给，就当最后顺她宠她一次。

分手旅行，其实她只是想给自己和季然长达十年的爱情画上一个好看点的句号，这样将来回忆起来，任何人都会觉得他们连分手都分得这么浪漫，多好。

5

第三天傍晚入住了箱根半山上的温泉酒店，老派的温泉酒店保留了原有的日式风格，进出餐厅都有上了岁数的执事模样的爷爷笑眯眯用柔软好听的日语鞠躬问好。

这次住的客房还是两人一间的标准间，童微微泡温泉回来的时候，季然已经睡了，第二天一早她醒来时，季然又早起去了温泉。她知道季然是在躲自己，干脆不理不问，收拾好箱子自己下楼去吃了早饭。

八点整所有人集合上了大巴车，司机稳稳开着车走下山公路。突然一震剧烈摇晃，大巴马上停了下来，车体震得往左偏了偏。

地震？车内立刻惊慌一片，童微微下意识缩起身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扑过来的季然搂进怀里护在了身下。

几秒钟的震动很快就停止了，出身黑道退役后干起大巴司机的大叔特意站起来，叽里呱啦说了一串日语安抚大家。地陪笑着翻译，说这点家常便饭似的小地震在日本根本不算个事，让大家都把心塞回肚子里。

大巴很快继续启动了，他们这一天还要赶去走马观花参观三四个景点。

季然仍然握着童微微的手，她试着想抽回手却没有抽动，于是也不再躲，只是坐着坐着突然就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

“怎么突然哭了啊？”季然有些诧异，又有些无措，习惯性地哄着，“别哭了，多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