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

其实都细思极恐

作者简介

赵志明，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成长计划”签约小说家，江苏常州人。2012年起在豆瓣发表电子书《还钱的故事》《 I am Z 》《爱情单曲》《你的木匠活呵天下无双》等电子书。出版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获2015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

“

赵志明以生花之笔，采拾民间传闻，遍阅古籍典故，写下这幽微晦暗世界里万千鬼怪生灵的故事。儿女缠绵、仙鬼缥缈，种种异闻传说，无不隐寓其中，意味深长。

每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都是复杂人性的投射。

“中国怪谭系列之35”：马桶姑娘

有一个年轻人，平时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招风惹草，眠花宿柳，养成轻狂的个性，到了成家的年纪，父母千方百计给他说了一门不错的亲事，希望能借此让他收心转意。待到吉日，新妇带着丰盛的嫁奁，吹吹打打过门，一路上众人围观如堵，更有那童稚小儿尾随甚远，拍着小手，边唱着小曲“新娘子新，两个奶奶十八斤”，边讨要糖果。

主家自然欢天喜地，广延亲朋，待一对新人拜完天地，便送入洞房，行那周公之礼。

新婚大喜，年轻人难免要多饮几杯酒，又趁着酒兴颠鸾倒凤，新婚夫妻这才相拥入眠。更深漏残，龙凤花烛尚未燃尽，年轻人迷迷蒙蒙中起夜，趁光走到净桶处，正要小解，倒吃了一惊，原来新房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女郎，红袄绿袍，臻首步摇，体态婀娜多姿，让人心跳加速。

年轻人看得真切，只是不知这位女郎究竟是哪家亲戚女眷，为何深夜出现在新房内，又怀疑是一班狐朋狗友特特捉弄于他，选来青楼曼妙女子，不免心痒，难以自持。他回头看新妇仍是酣眠于床，又打量眼前这位女郎，看得真切，确实是一位美丽的姑娘，让他着实心猿意马。他试探着走向前去，女郎看似款步后退，却并无躲闪之意，略带慌张之色，倒像是平添几分挑逗。到了墙角根处，到底还是被他堵住了。女郎脸上陡然升起了两朵红云，整个人愈发夺目，好比盛开的鲜花一样鲜艳欲滴。

年轻人再也把持不住，哪里还管什么恶作剧，搂住佳人就要宽衣解带，立地寻欢。女郎左右避让，推拒不得，急羞之间，只是一连串地问：“你可知奴家是谁？”小伙子已经猴急相，管她是谁，箭在弦上早就不得不发。年轻人愈发孟浪，女郎口里的“奴家”到底还是换成了“冤家”，冤家路窄见真章，三下五除二，两个人就变成了你中有我。

床榻是去不得的，那里还睡着一个；圆桌和太师椅也是去不得的，毕竟离床太近，又在烛光下。这般托举高耸着，饶是青春，腰力也有限，年轻人觑得真切，只有那净桶离床又远，且在暗影角落处，多少有个遮掩，便移步向前，将女郎轻轻卸在净桶之上。

自此年轻人省却了大半负担，却似神力重回，渴又生津，一个膝盖跪地，一个膝盖微抬，恰如神将李广巡夜张弓搭箭，把两手团团抱住女郎蛮腰，好比癫狂鲁达酒后攀实了垂杨柳。这番急趣趣云雨，有分教：春至青峰呈傲立，雨打深海涨潮回。娇喘有待手掩口，枪花虚实无破绽。骄阳下蝶恋花，孟浪汉自有蛮荒之力，霹雳中蛇从龙，娇女郎岂无化解良方。这般数百层次摸索，上千回合暗战，女郎已经里外瘫软似水滴，年轻人更是浑身疲惫如泥丸。

耳听得户外鸡鸣响亮数声起，室内烛花噗嗤依次灭，年轻人耳昏目迷，三根筋再也撑不住一颗头，就此埋首在女郎双腿间，沉沉睡去。

旧俗，女子嫁奁中，家中女性长辈（主要是母亲或祖母）会预备一些春宫画作为压箱底，以期新人琴瑟和谐开枝散叶。这位新妇过门之际，先看画看得面红耳赤，复经人经得人事不知，印象深刻（甚至是阴影），白天种种事，不免入梦来。

梦中见一女郎，依稀画中女子，装扮不让新妇，而体态风流更胜。

女郎对她说：“我是一位小仙，专管人间不洁之情事，因此获尊净桶娘娘。总计天下男女，月老总领婚配，红线一牵，解开就难。然而婚姻历来多有不公，我等则负责加以补察。在新婚之夜，我会化身貌美女郎，隐于新房内，考验新郎的忠贞度，但凡能清清楚楚看到我的新郎，大抵都是要吃些苦头的。行为过格不知悔改，在婚姻当天就视婚姻为无物的人，我就会施以重惩，当场收了他们的性命。至于婚后行为无方之徒，我也会予以教训，敦勉其回头。你的夫君，此刻已死。特此告知，望勿悲伤。”

说完，即引领新妇至净桶前，其夫果已身亡，头没于净桶内，四肢垂于地，身下污秽遍流，都是便溺精液。新妇疑在梦中，一时也不辨真假，无论悲喜。

次晨，新郎终被发现暴毙在新房内，引起阖府混乱。公婆疑心新媳不贞，少不得报案官府，击鼓鸣冤。县丞协同仵作亲往查验，只见新郎头插在净桶内，所幸净桶中尚无污秽，待将其身躯扶正，则颜面焦黄呈枯竭之色，四肢削瘦如老丝瓜一般，正合纵欲过度之人的症状；地面滑精无数，更是显示精关不固，尽泄而亡。

县丞思虑新婚之人何来如此，遂叫来媒婆等一干人等好生询问，得知新郎生前贪恋风月场所，凡此种种，日积月累，厚积薄发，咎由自取，与新妇毫无关系。因此结案如下：新妇实为受害者，特恩准恢复自由身，夫家退回一应嫁奁，外赔偿十两白银；媒婆为了赚取谢媒财物，巧舌如簧，愧为伐柯，罚半年俸禄并责杖二十；与本案相关之人等、妓院，都予以严重口头警告，如此云云。

新妇后来另嫁他人，缔结了一段美满的婚姻，子孙绕膝，得以安享天年。直到年老的时候，她才敢向人说出当年的梦境，坚信梦中出现的净桶娘娘实有其神，正是净桶娘娘教训了无良的男人。

此梦竟然广为流传，陪嫁的净桶因此备受女方家庭重视，不仅精选优质木料，以期箍成后结实耐用（有的能用一辈子），外部又刷以数层红漆，精美异常，名字也改为子孙桶，寓意夫妻同心同德，生活红火美满，子孙开枝散叶。

在江浙地区，净桶又称为马桶，即使现在普遍用上了现代化的抽水马桶，也还流传着马桶姑娘的传说。年老的祖母们总会告诫即将成人的男孩子，一个虚浮的青年男子，无论婚否，若在卧室里看到了马桶姑娘，总不是什么好事。

“中国怪谭系列之37”：看那只猴子

有个旅行家带着他年轻的随从，来到一个城市。

城里的肉食者正在举行露天家庭聚会，男人们高谈阔论着天气、政治和经济形势，女人们享受着各种八卦、美食和戏剧曲目，孩子们则在草地上的嬉戏中见风成长。旅行家也受邀参加，他熟知这座城市的历史，因此得以巧妙地附和与恭维其伟大。人们很是受用，同时请求旅行家分享他的旅途见闻。

旅行家于是说了几则奇闻异事。

每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自然希望听到更多，然而旅行家非常疲劳，他请求让他的随从也能分享这样的荣幸。为了打消听众的顾虑，他特意强调了年轻人的身世。“他出生于一个非常非常古老的家族，只可惜现在已经没落。不过，他的血管里仍然流淌着高贵、睿智、忠诚的血液，足以让他理解和领略各地的风物人情，并分享给大家。”

在众人将信将疑的目光中，年轻的随从站了起来，开始侃侃而谈，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交口称赞。自信和口才让随从变得光彩熠熠，男人们摇晃着酒杯，发现年轻人虽然难掩风尘，可是衣服的质地、眉宇间的神采让人不容小觑，也许出身真的异常高贵。女人们很快被吸引过来，对这个唇红齿白、顾盼生姿的年轻人好感涌现，甚至在心里为自己待字闺中的女儿暗作计较。如果旅行家能够长留此地，谁说不可以呢？孩子们围绕着年轻人，对他所戴的高帽子好奇不已，他们以为那是纸折的。

现在，人们对随从的兴趣愈发高涨，明显超过了对旅行家的尊敬。一个年轻人，长相标致，体态风流，谈吐不凡，见闻广博，更重要的是家世显赫，即使放眼整座城市，也挑不出可以与之匹敌的。他应该留下来，等着做某一个幸运家庭的乘龙快婿，成长为城里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他肯定会是大伙儿的朋友和骄傲。

架不住主人们的一再请求，当然也征询了当事人自个的意见，旅行家最终决定孤身上路，他还有未竟的使命，而把年轻的随从留了下来。人们为这个好消息欣喜若狂，专门为年轻人举行了铺张豪华的欢迎会，享用不尽的美酒佳肴，通宵达旦的歌舞宴乐。

稍显突兀的是，年轻人一直戴着那顶高帽，即使酒酣耳热后，仍然没有摘下，不免让人侧目。

有个孩子悄悄爬到桌子上，一直努力伸手够帽子，终于得手了。那一瞬间，这个孩子没有炫耀地挥舞帽子，而是高声向小伙伴们宣布，“我就说嘛，他不是一个秃子！”

可是，更让人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年轻人对此变故明显准备不足，他竟然被人抢走了帽子，因而显得极度慌乱。有个男人就在旁边，想要安慰年轻人，那只是孩子们的恶作剧，没承想年轻人鲁莽地用力搡开他，然后腾地跳上了桌子。他的情绪极度失控，尖声惊叫，手舞足蹈，杯盘碗碟纷纷被他踢到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年轻人怎么突然间如此失态，礼仪尽丧。

年轻人在桌子上蹦跶着，像跳迪斯科一样，从一张桌子跳到另一张桌子，龇牙咧嘴发出咻咻声，凶那些想要接近他的人。

渐渐的，再老眼昏花的人也终于看清了，这哪里是一个年轻人啊，分明就是一只猢狲。原本还清秀的五官，已经溶化为尖嘴猴腮，之前剪裁得体的衣裤被崩裂了，露出了毛茸茸的肢体，两只不合脚的鞋子也被它甩飞出去了。

参加宴会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场面混乱不堪，有的女人更是直接吓晕过去。那只猢狲趁乱逃之夭夭。也许它是前去和旅行家会合了。

那顶帽子里藏着一张纸条，写明了事情的真相：旅行家拥有神秘的法术，他用一顶帽子把猢狲变成了随从，一旦把帽子摘掉，年轻人就会重新变回一只猢狲，很难被控制。可是如果帽子一直戴在头上，人们就看不到纸条，也就永远发现不了真相。

很显然，旅行家的这个小把戏让所有人都受到了侮辱，人与猢狲，他们竟然傻傻分不清。而出于维护可怜的自尊，他们决定彻底忘记这件事情。